拂,秀秀终是不能活下来的——今日王后现世,秀秀不敢不来请安;但为着天下苍生。秀秀却又不得不相劝王后一句——既已输掉一切,连人身都已失去,王后还在争些什么呢?纵使碑下三千怨恨全部开释纵使王爷能冲开禁制,破茧而出,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永远借着旁人的躯体来这世间行走么?难道去做个鬼皇鬼后,统治苍生?王后明鉴。秀秀死不足惜,但秀秀挚愿王后早日超生,或是投胎在来,轰轰烈烈一场;或是赴归极乐,永享天人福报。这片小小的人间,难道王后至今还看不穿,放不开么?”
宜妃一口气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带泪泣血,毫无伪饰之情。
“你说完了?”陈圆圆几次听得貌似就要发作,最终却亚了下去,见宜妃停住,才森森地问。
“说完了。”宜妃惨然一笑。“秀秀闻听王后之讯,匆匆赶来,并无一人跟从。人世苦短,王后就在此带秀秀一同归去,秀秀自无一句怨言!王府一年,是秀秀平生最为感惜的一年;王后之爱,是秀秀平生最为温暖的回忆。无论如何,秀秀都不会怪王后的!”缓缓闭上眼晴,两行珠泪流了下来。
佳欣先前还担心宜妃的安全,此刻已经全然放松下来。
宜妃成竹在胸的坦然,陈圆圆强自按捺的激动,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两人之间地纠葛与情意。听起来,宜妃曾在吴三桂府中被霸占一年之久,这段时间中与陈圆圆建立起极为深厚的感情。但是根本上,佳欣很敏感地觉得有进一步的隐情,令得陈圆圆不惜一切当年善待郭络罗秀华,此刻又不忍杀她的理由。
陈圆圆哈哈笑了两声,果然并无什么杀意。“一晃快要三十年了。秀秀,当年你是何等年轻貌美,现今,你也老了。”
“自然。秀秀现今为人妻,为人母,焉能不老?王后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自然年轻,这个身子,连二十也不到,乃是人最为光辉鼎盛时候的躯体。”陈圆圆冷冷道,“你说的不对。我借这躯体,美色更甚于当年;王爷脱困之后,也找具身体占据,一呼百应,三千幽冥,攻入紫禁城中,管叫天王老子也难以保全。我们借着别人的身子称帝册后,有何不可?此世如何繁华缤纷,幽冥如何冷清畏怖,哀家为何不好好地做这个人间主,享遍天下尊荣?”
“又能如何呢?”宜妃跨前一步,眸子闪出精光,看住陈圆圆。“就算以旁人地身子称帝称后,清史'奇‘书‘网‘整。理'提。供'上留名的也是旁人,断不会是吴三桂与陈圆圆。后人提到陈圆圆三字,永不过时平西王后而已,千潮万浪,都已湮没。等到王后这具年轻的身体死去之时,继位的也不会是应麒世子,或吴氏后人!王后徒享这百十年的大位,又能如何?世世代代,传不下去啊!”
陈圆圆浑身一抖。
她美目深幽,看住了宜妃。
吴三桂的长子应熊,三番起兵时死。陈圆圆地嫡子应麒,康熙二十六年隐匿在民间被搜捕到,死。此前一年,陈圆圆最为宠爱的幼女应蝉,因病死。
“说得不错。”胤祥笑嘻嘻地从坡下缓缓走上来。“平西王后占了我内人的身子,看来平西王爷是想要我这副皮囊了?甚好甚好,两位记得敦伦,生下的太子,仍是我与小妍的血脉,不世绵延,还省得我费那份心了。”
佳欣一惊。
胤祥动用土地山神回宫,竟然就是专程带宜妃前来?
宜妃真的这么有用么?
忽然金雅轩叫她朝上看。
片刻拖延之下,空中密云已经重又聚集深浓。周围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等到天暗完全无光那刹,慎若的遮天大法便成,他便可以修为妖王。”金雅轩同佳欣交谈,并不需要动嘴。
“妖王?”
“不错。他早有妖王之实力,却并无妖王之野心。现今修炼,乃是为了炼成妖王之后,可以将强大妖力刹那放弃,打回拓树原型,以此来镇住枭雄之碑,将吴三桂永远压在下面出不来。”
“那……岂非重大牺牲?”
金雅轩叹了口气,“麻烦的事还在后面。他化为原型之后,整个京畿的妖族便无人看管镇压了,到时候还不定怎么样呢。这几年真是事故不断,多事之秋啊。”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吧,面对这么一大个烂摊子。佳欣喟叹。
陡然,陈圆圆尖啸一声。
原来她已经察觉天色渐暗,密云深重。
“该死,你们都该死!”她发梢燃起火焰,熊熊张向四方。
金雅轩持剑叮地一弹,拦了上去。
那边胤祥却悠悠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弯刀,“平西王后,你世间最后一点血脉,你要,还是不要呢?”
他将匕首轻轻架在了宜妃的颈上。
宜妃微微笑了笑,闭上眼睛,却开口吟道,“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街,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这是当年王后给我写过的词,秀秀一直都还记得。”
陈圆圆脸色扭曲。
胤祥面上沉静,手却微微发抖。
佳欣惊讶得立定不动。
场中最为冷静的,是被利刃加身的宜妃,郭络罗秀华。
“你……你说什么……”陈圆圆手上的紫色火焰极不稳定地跳跃,现世出她内心的巨大波动。“谁,谁是我的最后一点血脉,你说谁!”
“王后明鉴。”胤祥冷冷道,“当年郭络罗氏入宫之前,被人莫名掳走掳人的,难道不是王后?内务府三官保三大人,曾和王后春风一度,王后生下女婴,交于三官宝抚养,却未料三官宝会狠心将此女亲自列入选秀名册。王后不忿亲女入宫伺候对头,便派人劫掠,谁料到了湖南,却成了吴三桂瓮中之物。幸好郭络罗氏与吴三桂并无血脉之亲,王后只好尽力护持照顾,想要弥补以万一。后来王宫溃败,吴三桂身死,王后被萨满神女追蹑,才顾不得她,将她置于马厩之中——”
“你……你胡说!”陈圆圆紧握双拳,“哀家不认识什么三官保,哀家更不曾背叛王爷!秀秀乃三官保的正室秦氏亲生——”
“你不认识三官保,却又如何知道他夫人姓秦?”胤祥不屑地驳道。“秦夫人乃是康熙元年十月去世,郭络罗秀华的哥哥乃是康熙元年三月出生。其中七个月的时间,难道足够再生下一名女婴?——其实,秀华于康熙元年九月出世,十月被三官保带回府中。秦夫人正是因为知道此事而自缢身亡。是不是?”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要听我不会背叛王爷,我不会——”
“你背不背叛也不打紧,反正你诱惑崇祯皇帝之事,见他不能人道,便转而勾搭吴三桂;吴三桂不再,你为李自成所获,暗地却与刘宗敏夜夜春宵;你被吴三桂迎回之后,还曾与耿精忠夜渡——你行为虽然放荡。却又不能自解,一面与人私通,一面痛苦彷徨,一面放不掉妓女本色。一面却杀掉一切敢在你面前吐出一个‘妓’字的大臣,甚至下令平西王宫之中不能吃鸡,鸡肉必以凤肉代之……”胤祥滔滔不绝。
“够了!”陈圆圆嚎啕一声。
她身后的紫色火焰竟然完全消失下来。
“我是好女人,我母仪天下,我肃穆端庄。我能光宗耀祖,流芳百世……”她不知是在喊叫,还是自语,只是望着天空,如泣如诉。
金雅轩撇了撇嘴。
“疯子。”她在意念中与佳欣交流。“我娘从小教我说,女子断不可自轻自贱。那些什么从一而终,端庄贞静,柔嘉淑慎等等,都是男子轻贱女子的教条。若被束缚,便是自己断送了自己一生。男人风流,女人也可风流,谈何淫荡?男人寻欢作乐,女人也可寻欢作乐,谈何下贱?男人妻妾成群。女人也可面首无数,谈何无耻?没料到陈圆圆一代名妓,竟然连这些也勘不破,手握大权却偏要自己煎熬自己,真是我们妓女中的耻辱。”
佳欣很想为这席话鼓掌。
“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我是皇后,皇后!”陈圆圆语声渐高。竟似是疯了。
“你虽然做不成皇后,但你的女儿入宫为妃,也算是光耀门楣,若是她的儿子能称帝,她就是皇太后。陈圆圆,你想清楚,你不能做皇后,你也要断送了你私生女儿的前程吗?”胤祥大声喝道。
“皇……太后?”陈圆圆精神一振。
宜妃缓缓睁开眼睛,却有一派入骨沉静。“王后,秀秀还记得另一首王后教我的词——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当年秀秀被平西王爷所获,曾听到王后在邻室痛哭。好女不事二夫,飘零辗转总归依附于男子,不能一生侍奉也许真是前生所欠,宿命所束……烟花不堪剪啊……王后!”
她一字字如杜鹃泣血,两行清泪,已经画花妆面。见陈圆圆无言,她终于痛哭出声,“王后,带秀秀一起去罢。秀秀愿侍奉王后于地下,再也,再也不与王后分开——”
一声声问候,虽吐露着愿死之言,令人动容,但却终归是拒绝了与陈圆圆相认。
多么奥妙。
她是陈圆圆的女儿,但却曾是吴三桂的女人。
康熙明知道这一切,却假装什么也未发生过,纳她入宫,容忍她骄傲高贵,指手画脚——也许,宜妃的骄纵傲慢,正是她明知自己过往身世之后的一种反弹,下意识地自我保护,自我催眠?
康熙这一世,究竟与多少女人结下了难分难解的缘分,又有多少女子,与他续下了来世的约!
陈圆圆长叹一声。
“天……暗了。”
众人齐齐一惊。
这才发现,四周密云已经完全聚集起来。
自从慎若说出三个时辰之期,到现在,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以慎若的能力,一再将修炼之期缩短,他未必便不能将三个时辰,缩短成为两个时辰,甚至一个半时辰。
现今天光完全依靠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密云之间已经没有缝隙。慎若的所有努力,不过就是在令得云层更厚,令得阳光不能穿透。
“你们谁也不知道暗无天日,被永远压于地下的滋味……你们谁也不知道。”陈圆圆颓唐地自语,佳妍的面貌,被她的姿态风情。衬托得几乎天下无双,“哀家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小时候与祖母相依为命。因祖母重病,才自卖入了青楼……”她娓娓叙述,压抑中的言语似有惊天动地的力量,“他们骗了哀家。说是会为祖母治病,却食言而去,将祖母抛于山林野寺之中——十四岁,哀家接第一个客人的时候,便是祖母被山僧推出殿门,淋雨而死的时候——好恨。好恨啊。”她口中说恨,却并没有什么恨的语调,恨的表情。“人世间不过是弱肉强食,鸨母对我说。‘就凭你也想光宗耀祖,荣耀门楣么?你也配么?’我说,你莫要看不起我,也莫要打我骂我,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了皇后也未可知。当时一房子的人,人人笑得捧腹,乐不可支,好似听见了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般……邢畹芬那邢畹芬,你是选择一死以名贞烈,还是活着,去等待别人都不敢再笑你的一日?”她似乎自问,似乎问人。“后来。便用药……教我春情荡漾,奇痒难熬,教我婉转呻吟于男人面前,一日无男便不欢……习惯了。”她喃喃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被慎若召来的密云。竟然飘起了丝丝小雨,落在他的脸上。他问抬起头,很是享受这清凉的样子。“三官保是个好人,他会算命。他说我命中有五女二子……我告诉他,是,我曾经堕胎两次。死过两个女儿,加上膝下一儿一女,算起来,已经有六个。他问我,还有一个儿女,问我要怎么办。我忽然情热,当时我已经三十四岁,吴三桂虽然爱我,终归也是淡了……我问他,你命中又有多少子女?他说尚欠一女,我大笑,说,来吧,我为你生这个女儿……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宿命,都早已规划好。哀家是陈圆圆,而邢畹芬早已死去,一抷香土,一间祠堂,想不到还是哀家的女儿在修……门楣,祖宗,哈,哈哈哈哈。可怜光彩生门户啊!有我陈圆圆此女,列祖列宗会不会羞愧难言?我长埋地下,见不到他们;若是有朝一日见到了,我又该如何是好呢?”邢畹芬乃是陈圆圆的真名。她叙述起来自己前尘故事,却越说越是轻巧沉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但宜妃却已将十指割入了自己的掌心,一点一滴,鲜血落地。
风起了。
雨点似乎更大,一刹那,竟有冰雹坠了下来。
金雅轩一拉胤祥,往边上走避。
“慎若,你更待何时?!”胤祥大喝一声。
“十三爷,”声音从云层中传下来,和着风,和着雨,和着冰雪纷纷。“遮天大法移动,京师妖孽无穷,其中命运,断难言说。慎若粗粗演算,其中所折的福寿,俱都应在十三爷一人之身……”
“操你妈的,还有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