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大堂经理鲁文及时带着人赶到。还好,总算我有救了。长松了口气,我安心闭嘴静听,江上天却微皱了皱眉:「他傻吗?我看未必。」
黑亮的眸子再扫视了我一眼,语气淡然而不容置疑:「鲁经理,我那层楼还差个保全,就叫他去吧。」
「可是,他在这里工作还没满三年……」我的顶头上司一脸为难。
人群里发出小小的一阵轻叹,我也吃了一惊。这里的人,谁都明白没满三年这句话的含义。如前所述,蓝夜是本城一间极豪华的俱乐部,中间却也分三六九等,普通会员只能出入前厅,也就是我所在的这处;贵宾会员可进入稍后的红楼,而白楼,则是防守严密、闲人免进、专供特殊会员使用的场所。
在红白二楼供职,薪水未必能提高多少,遇见大人物的次数却凭空增添许多,所谓好风凭借力,布衣一语而卿相,这种好运即使放在今天还是人人向往的,退一步,就算祖辈里没积下这福,光靠小费的数目也极为可观--仅这几点原因,已经足够红白二楼成为所有蓝夜职员心中的圣地了,然而这两处挑选起员工来也不是一般的严格,从履历到能力再到忠诚度,在在都须有上乘表现,白楼更是强定限制,服务三年以上的员工才许进入。鲁经理这一句没满三年,分明表示出这男子身份不同凡响,至少也是白楼的贵客之一。
「不用了,我看我还是在这里的好--」开玩笑,我怎会喜欢那种地方,又拘束又冷清,喝口小酒肯定是不成的,就连闲磕牙也未必能找到人。
我大力地坚辞,伤处被扯动了一下,由于疼痛,两三滴冷汗自额角滴了下来,混入了地上的血泊。脑中突然一黑,我就此晕了过去。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似乎看见迷蒙光线中,江上元那微怒和不信的表情。
…………
……一片混沌的黑暗,无数只手,牵扯着我的衣角,肢体,颈项,要将我往下拖……地狱……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意识……天使银铃般的笑声……不,那不是天使,不是!
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
触目是洁白的四壁,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射进来,安详得令人感动。床头一束鲜花色泽亮丽,花叶上的露水晶莹闪烁,说不出地生机蓬勃。
这是病房,我受了伤,被安排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
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发现,我一身内衣已全被冷汗湿透。没事了,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无人打扰和休息。
抬起头,我对闻声赶来、惊惶站在门口的护士展颜一笑:「对不起,我不小心做了个恶梦,打扰到妳了。」
那眉目清秀的护士嘴巴张大,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过了一会儿,白晰的面庞竟然慢慢地红了起来。
这是什么缘故?我下意识地摸摸脸,见鬼,谁帮我把头发也理了,胡子也剃了?这里的护士,还有没有一点对别人肖像权的尊重?
在心底哀叹了一声,我默默地想,这次,最好还是等到伤口痊愈后再出院吧。只希望医药费,不用我一个人负担全部。
江上天果然是个言而有信,出手大方的人。
我出院那天,前来为我结帐的是个温文俊雅,平易亲切的男人,他自我介绍姓柳名随风,江上天的私人特助。
柳、随、风?我想笑却又忍住,柳随风一眼看了出来,大大方方地一笑:「我老爸常说姓温的侵犯了他的版权,我出生在先嘛。不过朋友们都叫我柳五,你若喜欢,也可这样称呼。」
「是,柳五公子。」我终于笑了出来,对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深有好感。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盛气凌人,即便像对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保全,也同样体贴和善解人意,难怪他会做成功江上天的特助,「不知你那位帮主,可有帮主夫人让你暗恋否?」
「很遗憾,好像暂时还没有。」柳五不像他的同名人物那般阴沉,反而很是幽默,「不过就算有,大概也比不上你被人暗恋的多。」
「我?」我愕然。
柳五指了指我右手的一撂爱心便当,左手的大罐药材煲汤,再有衣袋中露出的一迭彩色页角,笑吟吟道:「不要告诉我,你有这么多的女朋友。」
「你真会搞笑,」我恍然大悟,悄悄摸了一下脸,确定头发和胡子都已长到原位,安心笑道,「那是护士们过节的义务献爱心大活动耶,只要是无亲属的病人都会有。」
「过节?」现下换成柳五茫然了。
这么精明的人,也有想不到的事啊,果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得意地一笑:「护士节啊。」
「……」
那晚,我和柳随风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吧,喝了个痛快。靠,想不到这小男人看上去文弱,酒量竟丝毫不比我逊色,不敢说千杯不醉,至少放眼四周也难寻对手。拼酒拼到最后的结果,是我掏光了口袋里的钱也付不起帐--原本我说好要请他客的嘛,只好连酒帐同回家的车费,都汗颜地再次仰仗柳随风。
第二章
再次回到蓝夜,我的身份仍是一介小小保全,却已有些微妙的不同。跟着大堂经理走向通往白楼的专属电梯时,我收到了众人眼中的艳羡交妒。
显然我已是本年度蓝夜最幸运奖的得主。而小人物如我,没有矫情的资格,所以,我纵想拒绝,却什么也不再多说。
「我还以为你不愿去。」冉冉上升的电梯中,鲁文突然看了我一眼,说道。
「怎么会。」我无所谓地笑道,「原先只是怕自己太笨做不好,现在想想,人还是要往高处走。」
鲁文深深再看了我一眼,我一如以往地恭敬笑着,等候他的指示。半晌,他叹了一声:「浮生,我早就觉得你这人身上有些什么,与别人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你还是被破格提拔到了白楼--那里的事可连我也做不了主,你好自为之。」
我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现在的我,已该是一支潜力股了吧,能顺手下注的,自是要尽早下注。
「鲁经理一直以来都很关照我,浮生感激不尽,以后有不到处,也请经理多多指教。」
鲁文果然笑了起来,有些心照不宣的话,已无需再多说。剩下的时间里,他尽可能详尽地告诉我白楼的格局分布,做事规矩,以及某些不成文的禁忌。到达白楼之前,我已对我的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及至上了几天班后,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工作比起之前,真不知轻松多少倍。拜现代科技所赐,我只要坐在独立的保全室内,盯着大大小小的监视屏幕,过滤来客,留神有无异动即可。至于什么是异动,领我来的保全主任,一个黑得像煤炭的家伙只是耸耸肩,叫我自己鉴别。
最大的好处是清净。这里的房客似乎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来一次,偶尔入住,也是匆匆而来,叫了想要的服务,再匆匆而走。既没我什么事,我也乐得逍遥,偷偷带了点个人嗜好品进来,各自相安无事。
倒是PUDEL,那个引起一切事端的男孩,来我这里来得最多。他果然是被人包了,金主就是那天一同出现的男子,名叫石磊,听说也是个风云人物,跟江上天交情极好,有个房间在六楼。石磊只有晚间才会过来,PUDEL闷得慌,大约被训诫过了,不敢多出去,只好常来七楼找我这半个故人聊天,这孩子其实还小,并不算讨厌,一来二去,倒也和我混得面熟。
这天照例PUDEL来抢我的躺椅。我悻悻然握紧酒瓶,再也不肯让他:「要睡你回你房间睡啦,那里又大又软,还有空气清新调节机。」
PUDEL咭咭地笑,伏在我的腿上,一头长发柔顺地披落下来,像只宠物猫:「不嘛,那里太冷清,我就喜欢你这张老爷椅。」
「我管你喜欢什么,这是我的地盘,你天天来抢,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真不让?」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地望着我。我铁石心肠,毫不动心:「不让。」
「那好,看你让不让。」PUDEL猛地跳了起来,笑着来呵我痒。真是小孩子。我又不怕,只是装睡,动也不动,倒要看他还有什么法子。PUDEL似乎所料不及,发了一会愣,突然奸诈一声笑,竟然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握住我的要害:「你还不投降?」
「小心你被人抓住告通奸。」我回手敲了他一记头粟,拨开他,「我又不是GAY,这招没用。」
「很多来找我们的男人也不是GAY。」PUDEL不死心,按住我,熟练地在手中揉搓,「这叫时尚,对那些人来说,只会玩女人已经落伍了--咦,你怎么还没有反应?就算你不是,生理反应总该有吧,或者--」眼神微微黯淡,抓住我的手也放了开来,低声道,「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怎么会?我又是何许人?人若要分三六九等,我必在那最下层。我苦笑,翻过身,拍了拍PUDEL柔弱的肩头:「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讲,我性冷淡,天生没反应的。」
「真的?那你岂不是阳--」PUDEL瞪大眼睛望着我,硬生生把那一个字吞回肚里。
「所以才让你不要讲嘛。」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实在有够不舒服,我动了一动,再往嘴里灌了口酒。
「哦,那真可惜。」清秀的男孩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叹着气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有什么可惜的?莫不是你想红杏出墙,看上我了?」
「哪有。」PUDEL回过神来,无辜地看向我,「我本来还在想,江大少爷特别调你到这里,说不定是对你有意,想不到你是……那个,男人都不大喜欢对着没反应的木头做的啦,你大概没指望了。」
我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酒全部喷了出来,呛咳了几声,恨恨地瞪着PUDEL道:「拜托你,下次讲笑话不要选我喝酒的时候,好吗?」
PUDEL委屈地噘起嘴:「我说的是真的嘛,江大少爷平时对人很冷淡的,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他这次突然提拔你,我们私下里都说是奇迹呢。」
我摇头,差点被他打败:「服了你了,你以为这是演电视,一见钟情啊,麻烦你向外看一下,你可知这个时候,这世界上正有多少男人被他们的上司赏识,破格提升?照你所说,都成居心不良了?工作就是工作,哪有你这么多情情爱爱的别扭。」
PUDEL低下了头,轻轻道:「我没有做过别的工作。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这样。」
我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世上有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去选择,可是若拿这个作为借口,自甘放弃,那么,错的就不是天,而是人。你明白吗?」
PUDEL眼神迷惘地看着我,似懂非懂,等待我继续,我却已觉说得太多,一笑带过:「就是说,如果你想活得好,便要努力去挣钱,比如我,不勤劳工作,怎么能有钱买酒喝。」
「你很勤劳吗?我看不见得吧。」
冷冷的语声,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我和PUDEL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掉头望去,模样颇是狼狈。
保全室的门,不知何时变成半开,两个身长玉立,风度潇洒的男子正一前一后立在门口,前面的人沉着脸,后面的人却微笑如春风般和煦,正是提拔我的贵人和他的特助。
想必是刚才PUDEL和我玩闹时,他们从电梯上来的,我心中一阵懊恼,这该死的长毛地毯,没事干嘛这么软,害我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最忐忑的是,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站了多久,刚才我和PUDEL的对话又听去了多少。
上次病好了没去烧香,是我的错。
我在心中真诚对神悔悟,面上同时摆出最谦恭的笑容:「江总裁,柳特助,你们好。」
柳五狭长的凤眼在后面对我眨了眨,笑容中大有深意。我立刻明白,他们都听到了。
这下可好。面子,里子,一并都没有了。我无精打采地低下头,等候发落。
「柳,这份企划你再拿回去看一下,明天八点,正式定案。」江大公子发话,却不是朝向我。明明与我无关,森森的语气却还是令我背上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