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下葬那一天,我抱着骨灰盒走进墓室用寿被包好,砌上墓门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埋葬的是心底所有的感情,我和樵慕白,大概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我是真心庆幸,我们只到了这一步。
白喜事不免要忙乱很多,直到下午三点了我才能抽出空来,我想去看看奶茶。
那时候离开Q大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也许无需告别,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无需告别的邂逅。
窗明几净的药店,一架架药栏上整齐地摆放着一盒盒药,奶茶在玻璃柜台上招待客人,这家店的生意很不错,奶茶收起钱就跟抢钱一样。温吞水的奶茶也许像我一样被老板绝望地跳脚教训,歇斯底里地哭着说自己做不来,父母就拍着桌子吼道:“让你读了四年大学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来!”少不经事的少女心在大学能学到什么,只知道没心没肺地玩,谈恋爱。社会就是一堵粗砺无夺的墙壁,皎洁无暇的一颗心在上面不断碰壁,直到在上面磨破流了血结了痂,那痂覆在柔软的皮肉上如同一层厚厚的茧,只有粗粝的痂与粗砺的墙壁相对才不会让自己受伤。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椰子吗?”我仿佛曾与奶茶天人永隔过:“奶茶,是我啊,椰子,我回来了。”
她的激动和感伤并不亚于我:“椰子,这三年你去哪里了?”
我答道:“很多,以前想去的每个地方,亚特兰大,纽约,巴黎,东京,梵蒂冈…全世界,可是在那里我却只想要回来,在我以为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我却明白,我一辈子到不了的是中国。”
她“哧”地一笑:“还以为你这个小文盲一辈子也不会变,走遍了全世界也能讲出这么感性的话来了。”
我问:“奶茶,你还好吗?和双口同学结婚了没?”
奶茶沉默了片刻:“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
“可是,为什么?”
“他家在临安,太远了,我爸妈不同意。”
可是临安到Y城也不过三小时的火车时间,仅仅因为这个?
奶茶说:“那时我们都要订婚了,因为买房我们两家分派资金问题上出了矛盾,那方就一直拖着,我实在不能再等了,为了他我老了两岁啊,到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曾经的奶茶只因为双口跟一个女生搭讪就哭了整整一夜,现在提起曾经的未婚夫居然如此漠然。
原来,她和我都经历了成长的蜕变,那些年轻时的轰轰烈烈曾以为是一生一世,可那一生一世却是如此脆弱,如同标榜无坚不摧的泰坦尼克号在撞上冰山的一瞬才骤然发觉这世上没有绝对,命运经不起一丝的意外和马虎,一个变数都可能彻底改写。
久而久之,我们都长大了,以为人生本就该如此。
奶茶问我:“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你为什么都不联系我?”
其实并没有很多年,四年不过是人生二十分之一,也许还要少,可是它却是青春的三分之一,也许还要多,错过了,唯有抱憾终身寂寂老去。
柜台上放着好几盆不起眼的植物,奶茶笑道:“这是铁皮枫斗,实在看不出这么一盆小草居然要这么贵,一盆要好几百块钱。”看到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了一片下来塞到我手上,压低声音对我说:“吃吧,吃好的,抗癌抗衰老,对什么都好。”
望着手心的小叶子,我心上涌现出一种感动,然后是狂笑,奶茶一愣,她就是迟钝,连听笑话笑出来也比别人慢半拍,我们相视而笑,仿佛数年之前。
有一种感情无论多久都不曾离去,它叫友谊。
我问她:“Q大化工系的高材生,你怎么到药店站柜台了?”
她一副无奈的表情:“没办法,谁让我们家里都是学医的,家里的意思是让我在药店先呆着考个药师资格证,以后自己开药店,可是我笨啊,到现在还是遥遥无期。”
奶茶和我一样都是正常智商的人,奇迹永远不会在我们身上发生。
奶茶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几年来发生的事,就像是她带着简历到人才市场找不到工作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家教,后来也因为毕竟不长久而放弃了,就像是到了这里发生的轶事:“一次店长要我抓紫河车,他很吃惊地问我:‘你怎么用手抓的?’我回答,干嘛不能用手抓,店长无奈地对我说:‘你以为紫河车是什么,就是胎盘啊。’吓得我差点丢了药盘。对了,还有你喜不喜欢小猫,因为老鼠要吃板蓝根,所以这里养了猫,以前那只母猫一个月前总是在外面鬼混,我就怀疑它坏了野种回来,一定拿着验孕棒要给它验孕,它就四处逃窜,抓都抓不住的。前几天生了一窠小猫,你要喜欢抱一只回去养,没事时我就喜欢抓一只…”
我的脚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就是奶茶说的小猫在我脚边蹭动,奶茶把它抱起来:“没人时我把它抱上来蹂躏,多么可爱啊。”小猫被她当做玩物似的玩弄着,软绵绵地叫唤着要从奶茶的手中挣脱,“椰子,还有几只在仓库,太多不允许放在药店。”
我摸着小猫身上的毛:“真可爱。”
奶茶说:“反正也没有多余的剩饭喂它们,你喜欢就抱一只走吧。”
包括第一次听到弄不懂“万艾可”是什么东西的糗事,不知道顾客询问“避孕套”时再三询问的尴尬,她都说到了。
可是我以为她会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要知道又怕知道的,她却一字未提。
她好像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对我说:“椰子,我要订婚了…”
我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啊,你怎么现在才说。”怎么她那副表情好像要哭了?
我背后是车水马龙的Y城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依稀辨出身后的皮鞋声响,渐而依稀的蛩音,多少次会出现那样的错觉,误以为他从不曾离开。
我仿佛在用四年的时光回头,樵慕白捧着红玫瑰,身后是明净的旋转玻璃,他看到我时整个人痉挛般地一震,好似也跟我一样以为是错觉,以为是幻影以为认错了,可是我又怎么会认错他呢?他的发型变了,短碎发换了三七分斜刘海,穿着斜格子马甲站在那里。而我也变了许多,三年前我是那种要把很多颜色一块儿穿在身上的女生,满脸稚气,三年后我妆容得宜,头发盘起,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祥和。
他的声音迟疑:“丁丁,是你吗?…你是丁享洁吗?”
他停下脚步,就站在那里,我与他之间隔着四年的时光相望,无形之中却茫远深邃得如同沧溟。
果然,他终将我的样子也忘记。
☆、61chapter 61
你知不知道;我还在等你…
我回头看着奶茶;她低着头捏着小猫的身体;痛得小猫拼命挣扎,要逃出她的手心。
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回来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绕开樵慕白奔出药店,一格格的旋转玻璃,好似怎样都无法摆脱的樊笼;沉重的金属框抽打在我身上。
“椰子,我要订婚了…”
中国,Y城,原来;还是那样遥远。
冬日的一轮暖日下;红尘滚滚中我的心发了虚的空,连最初的震惊也无影无踪,这阡陌红尘每一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足迹,而我应该往哪走?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有了今天不去想明天浑浑噩噩地过,可为什么让我又要这样遇到你?
身后的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将我拽到路边一个小弄堂里:“丁享洁,你TM还知道回来!”
樵慕白几乎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粗话,他良好的教养让我以为他不会说粗话,第一次听到他说才知道他是气极了:“我像白痴一样找遍了全世界,四年了,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要想忘记,你一个字也不留就走了,好,要走,你TM永远别给我回来!你凭什么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和想要过的生活,也有自己要把握的东西,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爱着你,不过就仗着我这辈子就放不开,你走得远远的,把我玩弄得团团转!”
他猛地把我的手一拽,拖着我往前走,我问了一句:“慕白,我们要去哪里?”
他回头痛恨地望着我,吼道:“闭嘴!”
那副样子,哪怕他现在说他要去杀人我也相信,现在的慕白身体承载着是别人的灵魂,一个凶恶杀人不见血的魔头,比如樵曙东。他松开的胳膊隐隐作痛,他的手本来像钢圈一般箍在上面,直到松开了炙热的疼痛才一阵阵泛上来。
熟悉的Y城街道是浮现在眼前的海市蜃楼,亦如我和慕白那些过往,四年前的往事迎面而上,樵慕白拖着我往前走,一言不发。
他带着我去了汽车站,在售票口买票,去A城,Q大…
漫长的旅行,因为开学,汽车上很挤,车上去往Q大的大一新生如曾经的我那样,絮絮叨叨地在车上唠嗑刚进大学的茫然,却是踌躇满志,慷慨激昂。
小小的汽车穿山越水,一往无回地向前奔着,让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希冀,以为我和慕白的过去可以重来一遍。
Q大,梦中无数次出现的Q大…
到站了,等到全部旅客都下了车,樵慕白对我冷冷地丢了两个字:“下车。”
看我不动,他说:“是要你自己下车还是要我拖你下车?”
可能因为冷的缘故,我的牙齿打着冷战:“不要,求求你,不要…”
他蛮横地抓过我的手,硬把我拽下车,我一直在喊:“樵慕白,求你不要…”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面对我们的曾经,曾经的幸福,三年前的幸福,那生命之中最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只要让我以为樵慕白还在那个世界等着我,我就会好过一点,但我不是真的想要回到那个地方,不是要樵慕白真的在等着我,所有的过去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回去,更何况只是简单的一个地点的转换——除非是在悠远的梦中。
我们站在久违的公交站牌下,仿佛还在昨天,站牌旁边有家花店,我就拉着樵慕白的胳膊说:“樵慕白,你还从来没给我买过花呢?”樵慕白说:“上次把我的川崎玫瑰都拆了害得我折回去要半天,你还好意思问我要玫瑰!”
我摇着他的手臂:“我就是想要嘛,一朵也没关系,只要一朵就可以了。”
他摇头:“真不懂你这个小女生心里在想些什么,怎么老喜欢这种不实际的东西?”
我说:“就那朵大红色的,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朵,你看到没?”
他往花丛中张望:“你应该挑没开的,回去还可以养个几天。”
我说:“以后我不管,我就要现在开得最好的。”
我拉着樵慕白的胳膊小声说:“樵慕白……”
樵慕白冷漠地盯着哀求的我:“有事?”
…并不是三年前,我记起来了,三年了,我总以为A城总会有点不同,可是,有句成语叫“物是人非”。同样的A城街道,同样的公交路牌,同样的花店,同样的樵慕白,同样拉着我的手,那无数次在依稀的梦里出现的场景我以为总会有一点点的不一样,总会有一点点人事变迁,它却是几乎以一个岿然不动的姿态纪念我们的曾经。
我茫然地松开他的胳膊,摇头:“没事……”
不一样的是我们,曾经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城市,如今却将我们生生割离开,我在城的这一边,他在城的那一边。
等着15路车来,给我一个奇妙的感觉,好似站在站牌下等着三年前的记忆。
那“记忆”恍如昨昔缓缓向我们开动,路人招手呼唤,我也招手呼唤,最后樵慕白也扬起手呼唤,那姿势更像是在呼唤尘封三年的记忆,我瞬间感动得想要流泪,迟钝的公交车仿佛地面上缓缓挪动着的甲壳虫,一点一点地重回到我们的生命。
如那已化为灰烬的漠漠前尘扑面而来如水流般一点点攒集。
宽大的车房,海蓝色的座位,因为地板是钢板做的,15路公交车跑起来轰隆隆的,我收拾着窗帘,因为我喜欢看车景,我总是把上粘贴和下粘贴的方向弄反,不能把窗帘合拢,樵慕白每次都不会弄错,一次就能成功。
我愣愣地望着樵慕白,我以为三年前的过去又跑回我的现在里去,被我当做了现实。
在相望的那一瞬息,我们的记忆都滞留在三年前那辆轰隆隆的汽车里,忘记了三年的离别。
樵慕白突然冒出一句:“丁丁,你真是……”小孩子…
我恍惚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他的脸色也在下一秒变得那么难看:“没什么!”
是啊,我们之间就算再怎么想大概也不可能有什么了,更何况樵慕白不会想,他只是在一瞬间变成了三年前的樵慕白,而这句话是要说给三年前的丁享洁听的。
并不是他,并不是我。
到了红绿灯十字路口,街道如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