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如他,自然明白,四阿哥所言只是借口。一个九岁孩童,正是玩乐之心尚重,需强制督促着才可收心向学之际;方才见着四阿哥下意识书写的这几个字,他就已猜得出,小不点儿定是又与兄弟们起了争抢,才会苦思着琢磨,打败对方夺得物件的法子。只是,转瞬之间,便可想出如此冠冕堂皇、难以驳斥的借口;四阿哥敏捷的才思,倒叫他微觉惊诧。
“回……皇阿玛话。”轻吁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自认已是逃过一劫的四阿哥,起伏着小胸脯喘了喘,抬眼仰望着康熙朗声回道,“儿臣愚钝。细细思量方觉太祖如何英明。这四个字,儿臣认得也懂得,可真要付诸行动,儿臣却觉有心无力。若威逼,儿臣等并无如太祖或皇上您的威严与气势,口中所言分量,自也微不足道,并无威慑之力。若利诱……这点,儿臣倒觉根本不是好法子。钱财、宝物诱来的奴才,定是易于动摇之人……那么,来日倒戈也极有可能。”
将方才所思娓娓道来,话音刚落,四阿哥已是满目得意。幸好自个儿反应快,不但掩饰了跑神儿的错误,而且,看皇阿玛的神色,对于自个儿时刻想着朝廷,有着些许赞赏之意呢……
“狭隘……”不待四阿哥的笑意由心头传至唇角,康熙却是微一蹙眉,摇头低嗔一句,无视他有丝愕然的双眸,转头看了看陪侍在侧的太子,接着,又环视一周,淡淡问道,“你们呢?对四阿哥所言,可有意见相左的?”
“皇阿玛,儿臣有话说。”
恭谦地起身揖过,位于前排左侧的大阿哥胤徥,遥遥冲一脸茫然的四阿哥摇摇头,朗声说道,“说到利诱,儿臣不赞同四弟的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清,拥有整个世间的珍宝财物。四弟说,怕利诱得来的奴才,还会被他人所诱……岂非,是对我大清国力,有所怀疑?”
心头一震,四阿哥更觉惊愕地张开了唇角,尚未仔细思量大哥话中的隐意,却见太子也缓缓摇头凝视着他,目露不满轻声说道,“皇阿玛,儿臣也有此意。不过,儿臣以为,四阿哥尚且年幼……心思不够缜密,偶有失言也体谅得。”
初时的满心得意,因两位哥哥的话语,渐渐转为忐忑与惊惧。四阿哥抿唇蹙起眉心,便微垂眼睑不再吱声。
目光淡淡扫过面色恭谦的长子与太子,沉吟不语的三皇子,康熙转脸又看向其余几个年纪尚幼、神色不安的小儿子们,微微仰脸摇了摇头,抬手示意跪地的四阿哥起身,跟着,复又露出笑颜转脸朝张适低低吩咐道,“叨扰你带皇子们做学问了,先生继续。太子留下,朕,带四阿哥出去走走。”
所谓收买
作者有话要说:
对自己这些个儿子们,平日不是争山洞,便是抢鸟窝的笑料,早有所闻;可康熙帝向来不会干涉。在他眼中,这既是儿子们苦学之后的消遣,更是身为皇子,应该经历的。作为天家男人,从小就得学会为自己的目标尽力争取;来日,方能有坚定的意志,不受他人掌控,为国尽心,为皇太子尽力辅佐。
这一点上,膝下已上得学堂的几个儿子中,四阿哥胤禛的确出类拔萃;认准的宝贝,不管诗斗抑或武力,必要得到。相比之下,长子胤徥、太子胤礽反倒不如年幼的弟弟们;一旦出现争抢,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自个儿解决,反是求助于他。太子,向来都是因他怜悯宠溺,明着求他做主;胤徥,则总经由惠妃枕边吹风。
方才借着四阿哥的思绪,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听听儿子们对规劝战俘的想法;顺带着,准备在这个话头上,教教皇子们,在日后身处朝廷事务时,该如何培养忠心之士。却未料到,如今这些儿子们,已然起了争宠多爱之心;借题发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缓缓跟在皇上背后的四阿哥,此刻也是沉默不语背着小手,眉头越蹙越紧。
他想的,只是单纯地收买人心;为何大哥二哥,会将小小话头,转至大清国力之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个儿所思有何错误之处。国力雄厚,与规劝战俘,关系大么?总不成为了一两个可用之才,便要将大清所有宝物悉数奉上吧?那岂非得不偿失?!
“胤禛。”正自思忖,听闻前方传来皇阿玛的低语,四阿哥忙凝起神,略微跨上一步,紧紧跟随在皇上的身侧。
垂眼瞟了瞟神色忐忑的四阿哥,康熙低低一笑,挥手摆去众人,温和地淡淡笑道,“你可知,今日你犯了两个错。”
“儿臣愚钝。请皇阿玛明示。”
“不要怕。”边踱边用手掌轻轻摁了摁四阿哥的肩,康熙的唇角愈发上扬,扫视着周边气势辉煌的宫廷建筑,沉吟道,“其一,对威逼利诱一词,所思过于狭隘。其二,依旧是皇阿玛昔日告诫过你的,喜怒不该形于色。”
眼见四阿哥目露茫然却是恭谦地点头认错,康熙足尖一转,引领着他缓缓踱向宫中太监住所,复又缓缓说道,“所谓威逼利诱,并非如字面所示,用威严,用钱财得去人心。不要过于担忧你哥哥们的说法,有一点,你说得很对。钱财宝物诱来的奴才,皆为异于动摇之人,信不得。”
“是……”皇上沉稳中不失安慰的语调,让四阿哥心间的郁结微微消散,抬脸仰望着他轻声回道,“皇阿玛,可前人既有此说法,便是说,此法行得。儿臣,仍是不解……”
抿唇低低笑了笑,皇上抬眼看向越行越近的目的地,淡淡说道,“威也好,利也罢。这说法,实是指审度对方心中,最易于攻陷的弱点,有的放矢,一击即中。而威,并非威严,确切说来,该是威胁;利,则不只钱财宝物,除此之外,‘恩’与‘情’分量更重。朕问你,世上何人何物,于你来说,最为重要?”
“回皇阿玛,”脚步略微一顿,四阿哥仰脸微一垂眼,便低低回道,“皇阿玛,皇额娘,兄弟、妹妹们,还有……德妃娘娘……小禄子……温……对儿臣来说,都很重要。”
思绪飘到小妖身上,四阿哥心底一惊,便讪讪将话头止住;已停下脚步的康熙,闻言却是轻笑着摇摇头,复又低低说道,“并非你所在意的,都是最为重要的。朕恕你无罪,重中之重的一人?”
“……”抬眼对视着神色淡然的康熙,四阿哥微一思忖,便老老实实垂首答道,“皇额娘。”
“那么……”略有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康熙此刻就似一个普通的父亲,蹲身正视着这个懵懂的儿子,淡淡说道,“若非在天家,若非有森严的戒备。如若此刻,有人用皇额娘的性命,威逼你为他所用。你觉得,你会屈服么?”
四阿哥一愣,登时愕然瞪大了眼,急急说道,“我,儿臣杀了他!”
忍俊不禁的康熙,摇头轻笑着拍了拍四阿哥的肩头,才沉吟着低低说道,“朕自是不容皇贵妃有失,都说是‘如若’……你啊……这个,就是最为有效的威逼手段。回去好好想想。至于利诱……过会子,你就明白了。”
似懂非懂在皇阿玛笑颜之下松开了眉心,不过跟着行进两步,四阿哥却又忐忑地开了口,“皇阿玛……皇额娘……是有谁要对皇额娘不利么?”
眉峰微微一耸,康熙有丝不耐地垂眼斜了斜这死心眼的儿子,忽地转了语气,有丝深沉地低低嗔道,“依旧喜怒形于色。胤禛,如若一个人心之所想,竭尽呈现在脸上。莫说对他人构不成威慑力,你根本就是将自个儿的弱点,明明白白呈现在了对方眼中。懂么?就像今儿个,不过看朕起了兴致,你便满目得意一脸自负。只一眼,朕便可看得出你的弱点,浮躁、好大喜功。来日,若你将此等情绪呈现于朝臣眼前,他们看懂了你的心思,必会照之奉迎,按着你的心意行事。那么,想听真话,要见实功,可谓难上加难。懂么?”
将皇阿玛的低语,逐字记在脑中;四阿哥尚未细细琢磨笑话,听得奴才一声低唤,抬眼看去,已踱入了辛者库西厢,新入宫小太监们休歇之地。
不解地望向皇阿玛,却见康熙早已收起笑意,面无表情扫视着偌大的庭院,任内务府管事太监李义,在耳边私语报事。
顿首抚了抚下巴,康熙转身跨出门庭,那李义,却是极为恭谦地弯腰向前揖起,尖着嗓子低低说道,“四爷请。”
回头看了看遥遥望着自个儿的皇上,四阿哥微一蹙眉,便点点头,绷着小脸面无表情迈开了脚步。
抬脚跨入一间阴暗的偏房,屋内又馊又臭的气味传来,四阿哥胃部一阵翻腾,顿时伸出小手捂住嘴,睁大双眸看向并连着的几张床榻上,口中被堵四肢被缚、扭身挣扎的太监们。
污浊不堪的衣褂,满面青肿的伤痕……
在李义引领下逐一看去,四阿哥只觉初时想要作呕的感觉,渐渐消散,心中,却又浮上一丝酸涩。
早有耳闻,割了那物件,能活下来很是不易,因此初初入宫的小太监们,在阉割过后,需留在此处安歇观察一月;调?教加上休养,身子凑合,规矩有礼,才可分配到宫中各处侍奉。
可他,还是第一次来此处查看。眼见与八弟年岁相当的人儿,瘦骨伶仃,遍体伤痕,说不出的压抑感,登时让他想立刻逃离出去。
“四爷。”察觉四阿哥的脚步渐渐后退,李义微微一愣,忙伸手指向一排小太监,低低笑道,“皇上说,您可选一个去四所,随身伺候。”
“是么?”不解皇阿玛为何这般安措,可四阿哥此刻却是心中一喜,刚睁大双眸却忙又垂下眼睑,再度缓缓挪动脚步,细细观察起榻上诸人。
若可救助一人脱离这种折磨,于他来说,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况且,思及方才皇阿玛的教导,这似乎,便是所谓‘利诱’?小太监们生受折磨,此刻最大的愿望,该就是脱离苦海,跟着一个好主子。那么,被他选中的太监,根本不用钱财宝物,只为报恩,只为这片情分,就该会对他,事事尽忠吧?
开始的同情与怜悯,被随后而来的心思覆上;四阿哥轻呡唇角,将目光在众人哀求的眸子中扫过,却是眯了眯眼,指着左侧倒数第二个床位,紧闭双眸身子有些发颤的小人,轻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爷选他。”
“高二娃。”恭谦地垂首回过,李义有丝不解地瞟了眼四阿哥,忙上前解开那小太监的绳索,掏出他口中防止宫人因痛乱嚎的抹布,催促道,“好命的,赶紧见过四爷。”
床上的小太监,闻言倏地睁大了双眼,布满血丝的眸子微微一转,不可置信地望向四阿哥,却在对视上他略微蹙眉的肃容时,咬紧了牙,颤抖着虚弱的身子起身,攥紧床褥,默不吱声重重叩起了头。
越感怜悯摇了摇头,四阿哥摆手止住李义面色不满再度张开的嘴,转身轻声说道,“李义,瞧着他下床都难,让他在此休歇一日,洗洗干净,吃些好的养养。明儿过了未时,直接去四所。”
步履沉重,心间却微感轻松。四阿哥交代过后,快步踱去院门,只见皇阿玛依旧原地顿立,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微微笑着朝他点着头。
“皇阿玛……”顷刻彻底明了父意的四阿哥,跪地一揖,仰脸恭敬地说道,“皇阿玛圣明。儿臣,懂了。”
重逢
复又伴着皇阿玛前去钟粹宫,陪皇额娘用过晚膳。四阿哥刚一告退,便急匆匆赶去了旒庆宫。
席间一阵相谈,此刻的四阿哥,在了解宫廷奴才们的惨况之后,心间对温紫的担忧,越来越重。
四所奴才们,皆是在宫中已有了一席地位的老人儿;可新入宫的太监宫女们,行事微有延误、错误,便要遭受极为残酷的惩罚。原本存着一丝念想的他,还出言哀求皇阿玛,期望他可制定律法,规范宫中奴才们之间,相互欺压折磨的手段。可皇阿玛的话,却让他,再度受教。
原来不管,已是严管。
诸多宫女太监,也是人,有着人的情绪与感受。日日服侍主子,小心翼翼满腹忐忑;再加上太监们,除了有不谙人事之前便被阉割的,还有成年之后,才入宫伺候的。已不同于寻常人的身子与心态,让他们在居于自个儿同等的群落之时,难免有想要宣泄的念头。若不给他们这个倾泻的渠道,不免会因长期的郁结,在宫中惹事。这么一来,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奴才们在主子前极尽忠心,以期被提携,被保护。
再者,总有新人入宫,旧人逝去;如此往复循环,根本已成了宫中奴才们相互间的消遣,只要他们不越界行事,皇上,也乐得不管不问。
还有一层,是四阿哥想不到,康熙帝却早已心中有数的。早先引领太子前去,今日又带他同往,一方面,是让儿子们在日后选取可用之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