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公爵口中忽然叫出一个名字,「咻」地自桌边立起来,碰翻了桌角上的酒杯,红色的液体从杯中流出来,渗入深红的地毯之间。
门边的男子似乎并未进入状态,只是抬手揉了揉头顶的湿发,望向桌边的公爵发问:「可否容我先去梳洗一番?」
公爵一愣,脸上遂回复优雅的微笑,道:「当然可以。」罢了,回头向雨果使了一个眼色。
雨果了然点头,这才领着男子往里头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女佣收拾掉地上的酒杯。
公爵在对面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手里的刀叉不住打架。虽然他刻意掩饰浮躁,却仍没有躲过我的眼睛。
不多时,男子从里头出来,已然换上一套整洁的礼服,洗干净的脸蛋较先前英俊不少。
他目不斜视地跨步至我身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未待女佣送上食物,便拖过我面前的餐盘开始狼吞虎咽。
我心知那是有意报复,不过我大人大量,姑且随他去。
「这套衣服很适合你。」公爵拿了深邃的眸子仔细审视那男子,片刻后发问:「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没有抬头,持续用手将食物送入口中,动作十分粗鲁。
「罗尧。」他答得含糊。
「罗尧,你长得与我一位故友十分相似,真叫人吃惊。」公爵双手手肘支到桌边,下巴搁在手背之上,目光牢牢锁定这边的男子。
罗尧闻言,不禁抬起头来,视线同公爵相交,纠缠在半空。
此刻,他俩中间虽相隔开一张桌子的距离,可是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两人的态度暧昧,异常诡谲。
我霎时产生一种被人忽视的错觉,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罗尧突然硬生生扯断他与公爵交接的目光,回过头去,将盘子递到女佣面前,说:「再给我来一份,谢谢。」
我偷眼看桌对面的公爵,见他脸上露出几许掩藏不住的失落,不禁心生幸灾乐祸之感。
我转头对身边的人道:「罗尧,你从何而来,又去向何处?怎么会在这种雨天,弄得如此狼狈?」
罗尧止住咀嚼食物的动作,坐直身子瞪我,答:「我从南方而来,去往北方。半途路遇劫匪,汽车与钱包无一幸免。」说及此,他稍许停顿了一下,又再向天举手接道,「我诅咒那个劫匪遇上土石流。」
公爵闻言,若有所思地挑眉沉思片刻,遂出声道:「罗尧,你刚才所说可是当真?」
罗尧只顾埋头吃着东西,抽空胡乱地一点头道:「再真不过。」
公爵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沉痛,口里喃喃:「罗尧,我可怜的男孩。」
我不禁呵呵地笑起来,调侃:「这似乎对那匪徒还太过仁慈,丝毫不能令他体会到死亡的痛苦。你该咒他汽油用尽,淋雨患上感冒,荒山秃岭的找不到医生,最终被肺炎折磨致死。」
我说得如此事不关己,以至于公爵卖力鼓掌,大加赞赏地说:「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谢谢。」我欣然接受称赞,「万能的神明会保佑好人。」
但愿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外头一直下着倾盆大雨。上帝似乎忘记关上水龙头,以至于古堡里的客人不得不继续耐心等待天晴,才好动身离去。
而除此以外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我罹患上极严重的伤风。
我躺在床上持续发着高烧,身子时冷时热,连思维都变得不甚清晰,成天迷迷糊糊做着奇怪的梦,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
有人守在客房照顾我,我很快认出她是用餐时为我倒酒的女佣。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反问我:「你为何不听雨果的话,早早离开?」
我于是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说完,端着替我擦洗身子的热水出去。
结果,我依然没能打听到她的名字。
做梦的时候,我又听见那阵似曾相识的曼妙歌声。
睁开眼来,天色不知何时竟已全暗。
我挣扎着自床上坐起,抓过身旁的铃铛摇晃,嘴里吐出虚弱的话语:「来人啊!快给我叫外头那个半夜三更还在唱歌的女人住嘴!」
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半个人影应声入内,我只好自己从床铺里钻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站起。
我的额头烫得能煮鸡蛋,小小的动作都让人几乎晕厥。可是不知哪儿来的倔强劲儿,偏支撑住我的身子,试图去外头一探究竟。
我一手执油灯,另一手扶墙,艰难地走在漫长而空洞的走廊之上,每隔几步,两腿都要不自禁地打颤,身子直往下屈。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我抬头看,走廊尽头依旧显得如此遥远,可是我却已再迈不动半步。稍稍回头瞥上一眼,暗自思忖,现在倘要走回自己房去,恐怕也是无望了。
主啊,你打算让我这样窝囊地死去?
我合眼深吸一口气,再掀开眼皮的时候,忽然发现离自己最近的那间房的房门并未关紧,有橘黄色的灯光正从里头透射出来。
感谢上帝!
我朝前挪了一步,脑袋凑到门前,正待张口呼救,却被房里的情景怔住,发不出一言。
房间里灯火通明,迷香四溢。奢华的床帐之间,两个人影若隐若现。
罗尧一丝不挂地平躺在纱幔中央,双目紧闭,神情十分安详,仿佛并不知晓此刻公爵正俯身半压在他身上。
公爵的礼服半开,凌乱地散在床边。他的手指尽情抚摸着身下之人的脖颈、锁骨,一路向下滑至腹部和大腿,又再返回罗尧的脸颊。
公爵用一种,人们只有在注视自己恋人时才会展露出的独特眼神,痴迷地望着罗尧的睡容。
「伊诺,我可爱的男孩。」
他轻声叫唤,随后低下头去,深深吻住罗尧的嘴唇。
此刻,躲在门外的我,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不禁回过头来,奋力吸了几口气,用以整理情绪。
这个地方简直太过古怪!
古怪的管家,古怪的公爵,古怪的歌声,古怪的走廊尽头的房间。
还有,那个伊诺究竟是谁?
我这样想着,重新将视线放回房里的两人身上,却在那时猛然发现,公爵正偏过头来,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所处的方位,就好像猛兽瞪住猎物时的那种眼神。
我心下一惊,忙不迭回身往自己的房间奔逃。可是病中的无力感不适时地造访,令我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就乘着这一点点时间,公爵早已泰然傲立在我的面前,仰起下巴,高高俯视我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挪动双手双脚向后退去,直到背部抵在冰凉的墙壁之上,毫无退路,这才抬起头,故作镇定地歪嘴笑笑,说:「我发烧烧到快要死掉,摇了铃又不见女佣进来,所以出来找一点药。」
公爵并不理睬我的答非所问,又再发话:「我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手来。
我的心脏剧烈地震动起来,连忙抬起双手护住自己的头部。
公爵在看到我举高的双手以后,手臂忽地一颤,收了回去,表情嫌恶地撇过头去。
我才因他的这种举动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大手一挥,空气里立时浮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尚未来得及惊呼一声,我的意识便已经消散开去,惘然不知身处何地了。
第二章
我又开始做起奇怪的梦。
这一次,梦中的景象变得清晰不少。
梦里有个男人,挥舞着烧得通红的铁锤,追在我的身后。
他的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五官全部挤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重重地喘息,一下接着一下,仿佛不这样做,便会马上窒息一般。
我迈动双腿,不住地往前奔跑,没有目的地,没有尽头。
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气息十分紊乱。我感到很疲惫,可是却不敢停下脚步。我知道,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自己将被身后的男人追上。
他会将我杀死,我这样想,一定会。
我于是不要命地持续跑着,眼中不知何时,竟被恐惧的泪水填满,看不清前方道路。
我一直跑,直到一块石头将我绊倒。
下巴磕在坚硬的道路上,痛得人心一阵麻痹,可是较之更为让我担心的,却是那正挥舞铁锤,丧心病狂追逐自己的男人。
我回过头去,见他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我,眼中丝毫不含一点人类的情感。
有的,只是兽性。
他用那样冷酷的眼神望我,然后高举手里的锤子,猛地抡了下来。
没有疼痛,眼前尽是一片血色,「噗嗤」氤氲开来。
我被自己吓醒,睁开眼来,满身大汗。
幸好只是梦,我心道,可是逼真得过分。
在床头躺了一会儿,感觉脑袋清醒不少,我抬手摸了摸额头,烧似乎退去一些,这才打算起床走走。
床头边突然响起暗哑的嗓音:「主人邀请客人共进早餐。」
我迅速回头去看,雨果在那儿悄无声息地,不知已经立了多久。
「知道了。」我顺口答道。
随后我起身更衣,不意记起昨晚的事,胃部没来由地一抽,隐隐作痛,却已推托不得,只好战战兢兢地赶赴客厅。
客厅里,公爵同罗尧早已就座。
公爵双肘支在桌边,两根食指相对。见我进来,他抬起头,优雅地朝我微微一笑,说:「左思,就等你了,赶快坐下吧。」
对于他此刻的态度,我顿感意外,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然而依旧听话地自罗尧身后绕过,来到自己的座位边,视线不经意朝他的位置多瞟了一眼。
罗尧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跟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他显得很饿,目光牢牢锁定在我身后,那儿有女佣手推着装食物的小车,正欲上菜。
我瞧瞧罗尧,又转眼瞧瞧对面的公爵,他俩皆出乎意料地镇定自若,令我不禁怀疑起是否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
为了抛弃那些无妄的念头,我于是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早餐。
忽然,罗尧在身边打了一个呵欠,我大惊失色,手一颤,餐刀掉在地上。
罗尧于是奇怪地斜眼瞥我一下,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餐刀。
我脸上的肌肉顿时变得僵硬,当时的表情一定难看异常,我甚至不必抬头,就能感觉到公爵自桌子那头投来的,炽热的目光。
我于是呵呵地干笑两声,兀自为自己开脱:「连绵的雨天总叫人举止失常……」原本还试图多说两句来掩饰尴尬的我,视线在不经意间,被刚刚直起身子的罗尧吸引过去。
他的锁骨上,竟有一个清晰的粉红色的吻痕!
先前罗尧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直到刚才他俯身去捡地上的餐刀,我所坐的位置便恰好能够看到他略显宽松的衣领里面那个痕迹了。
我于是噤声,两眼一动不动地瞪住罗尧的面庞,不知该作何反应。
昨晚的一切,果然不是梦!
「左思,你怎么了?」公爵终于在对面发话,语带关切,「莫非是昨晚睡得不好?」
我回头瞧他一眼,见他眼里含着暧昧不明的深意,于是弯起嘴角笑得难看:「怎么会?公爵提供的居所如此惬意,我简直睡得舒适难当,不愿醒来。」
公爵微微一愣,似是听出我话中有话,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更是将我盯得死紧,咄咄逼人。
我刻意忽略他的眼神,回头去看不明所以望着我俩的罗尧,问:「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罗尧闻言,抬手敲敲自己的脖颈,半眯着眼道:「不怎么好,有点累。」
公爵的脸色霎时苍白到了极点,深深皱起的眉头昭示,他正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惊慌。
「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他说。
我随意地一摆手道:「不,这并没有什么。」随后立起身来向他略一点头说,「抱歉,我的病似乎又再加重,实在难以咽下食物,容我先行回房休息。」
说罢,没有给公爵发言的机会,起身退出客厅。
我从客厅出来,立即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换回来时的衣裤,找到罗尧的那只黑色皮夹,揣进口袋里,接着直奔古堡大门的方向。
开玩笑,如此危险的地方,怎能继续待下去?
趁现在多数人都还在客厅,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便已来到大门边。
我伸手去拽门把,用力往里拉,可是大门十分沉重,竟纹丝不动。我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越发拼命地试图拉动大门。
在不懈的努力之下,大门开始缓缓挪动,发出「吱呀」的响声。
眼前渐渐呈现出古堡外头的景象,尽管仍是大雨不断,光线却越来越充沛。我的脸上开始绽放光彩。
然后,一只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