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吓呆了,平君反应迅速的弯腰,“快捡起来,别弄脏了。”
“诺……”小姑娘吓得声音都抖掉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平君手脚麻利的拣起一件深衣,仔细一看,衣上染了一大片的赭红颜色,她用手去抹,感觉又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污渍。
“这件衣裳脏了怎么也不拿去洗洗?”
那侍女抬头一看,面色刷的煞白,“这……这是昭帝遗物,太皇太后极为珍视,不……不许人碰的……”
“那就更该洗净收藏保管妥贴。”
许惠在边上疑惑的用指甲刮那些污痕,“这……这看上去怎么像是染的血渍?”
小侍女吓坏了,赶紧拉着衣裳,泪盈盈的说:“可别弄坏了,还是让奴婢收起来吧。”
平君见不得别人为难,忙叫许惠松手,又问:“太皇太后在哪?”
“才还见在寝室……”
“那我过去找她吧。”
平君见椒房殿实在是忙乱,来来去去的人忙里忙外的着急搬着东西,于是打发自己的侍女也去帮忙,自己则带着许惠去找如意。
相对于外堂的忙乱,内寝一片安静,可如意却并不在房里。她在席上略坐等了会儿,许惠按捺不住无聊,便趁无人四下张望,平君训斥了几句,她总是不听。
过了会儿,许惠惊疑的从床头取了一块巾帕,往平君面前一递。
平君怫然,“都说了不要乱动椒房殿的东西,你怎么不听的?”
“这不是椒房殿的东西,这是皇后你的东西。”
“又胡说!”
许惠急道:“这是不是你的帕子,这角上的大雁可是你绣的?”
她闻言定睛一看,只见那块帕子半新不旧,粗棉织就,经纬双股线纺得并不算均匀细密,边角上绣着一双大雁,绣工也甚为粗糙。这正是许家自家纺制而成的手巾,宫里不会使这等低劣的物品,而且看这成色,估摸着应该是好几年用过的旧物。
她左右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满面狐疑。
许惠笑道:“你若不信,可去问陛下,你自学女红起,年年都绣制一块手巾给陛下用的,使旧的手巾他都收着呢,把这手巾拿去一比就知道了。”
“别!”平君拉住她,“别胡闹……这是太皇太后的东西,我们私下说笑可以,别乱拿她的东西,快放回去。”
许惠撅嘴,“明明就是你的东西。”
“不是我的东西,这手巾上写着字呢,怎么可能是我的东西?快放回去!”
“有字就更好了,上面写了什么,问明白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平君隐隐觉得不安,那方手巾令她看着眼熟,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的旧物,只是一时想不起为何会落在椒房殿里。
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算大,却令她无法跟人说清道明的秘密。
这个秘密已经埋了三年,现在,她却升起一种即将要被揭破的慌乱。
她不安得如坐针毡,径直站了起来,“回去吧。”
许惠不解,无意中一扭头,忙跪下:“拜见太皇太后。”
如意轻悠悠的从门口踱了过来,“以前见你耐性极好,怎么今天这么急躁不耐了?”
平君听出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怕她多心自己当了皇后就端起架子,忙道:“没有,只是这女子老问东问西,其实我是不识字,被她问烦了才说要回去。”
如意笑道:“又不是博士,不识字也是正常的事。”一瞥眼,目光落到许惠手上的手巾,不觉眉头一皱。
许惠急忙高举着把手巾呈上。
“早上还说找不着这手巾了,倒叫你翻出来了。”她接过手巾,冷淡的眉宇渐渐有了舒展,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这几天如意便要搬去长乐宫去,所以宫里的侍女私下都说太皇太后心情不豫,就连瞧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平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心中不安更甚,只得低着头不言不语。
如意端详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又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这是昭帝的旧物,上面有他亲笔题的一首歌赋。那段时日他心情很好,我从没见他这么快活过,他去淋池赏荷,写下这首歌,命宫人彻夜传唱……”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温婉的唱出那个陈旧的回忆,也让平君从不安直接跌到震骇彷徨,“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
万岁为乐岂云多……
幽幽的止歇了最后一个音,她宛若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双大雁,“如果我自幼也学女红,不知能不能令他更早快活些?”
平君心中一悸,全身气力像是猛然被抽空了。
如意将手巾整整齐齐的叠好,收入袖囊中,“以后我去了长乐宫,你还会来长信殿教我女红么?”
平君慌乱的点头。
“椒房殿就留给你了。”她笑得空灵缥缈,“他看不到的,我会替他看着。许皇后,希望你别让我们太失望。”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双飞雁,天南地北,偕首几回寒暑。如今双双投入了这寂寂未央,最终是否仍会是他人眼中的纯洁无瑕?
如意笑着转身,慢悠悠的踱出房,留下最后那抹孤单削瘦的背影。
◇◆◇◇◆◇◇◆◇
十一月下旬,长安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细沙一样的雪粒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时,毛茸茸的雪花飞舞得满天满地。虽称不上银装素裹,凭栏而立也能稍许感觉出那种空旷幽远的美。
这样一个雪景,却是太皇太后动身回归长乐宫之日。如意听了一夜的雪,天不亮便起床披了雪貂裘衣站在窗口看月景。这一看便是东方发白。
不等皇帝、皇后前来送别,她已下令起驾。
太皇太后法驾金根,车行三刻,当出未央宫门前,忽然停了。如意刚要相询,金根外隔着厚重的青帷,黄门尖细的声音禀道:“大将军拜辞太皇太后!”
不等如意回神,车厢内随侍的侍女早取了貂裘替她披裹好,又塞了手炉到她怀里,然后掀开青帷。
雪花扑面从帷幕内吹了进来,冰冷的空气涌入,瞬间迷花了她的视线。
霍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金根下叩拜,她忙说了声:“可。”咽喉被冷风一呛,险些发不出声来。
霍光起身,逆着风雪开口,声音不高,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太皇太后这一回去,为策安全,是以在长乐宫特意安置了屯卫,由邓广汉任长乐卫尉……”
邓广汉,那是她的二姨父,也就是霍光的二女婿。
如意站在车上,轻轻缈缈的微笑,左眼却被一片雪花扑撞上,一阵酸痛后,雪花化作热泪滑落腮旁。
“大将军想得周到,有劳将军了。”
霍光身体微侧,指着边上十多名二三十岁年纪不等的女子说:“这些阿保做事稳重,可随太皇太后入长乐宫随侍,听候使唤。”
“多谢将军!”
霍光挥了挥手,当下阿保归入随从的队伍中去。原本替如意撩着青帷的侍女突然下了车,然后上来一名二十多岁的阿保,眉目清秀,举止果然谨慎稳妥。
如意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车壁上,车外霍光高声道:“光拜别叩首!”
青帷放下,她却觉得车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异常稀薄,几乎令她喘不上气来。
金根缓缓启动,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那名阿保跪坐在车门口,安静得犹如一尊装饰的陶俑。
“你……”如意勉强挤出一个字,然后陡然发现纵有千言万语也早已无需再细细盘问,她颓然的低下头,眼角涩涩的发疼。
行路许久,终于进入长乐宫的宫门,马蹄声声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作响。
沉默许久的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今年该满五岁了吧?”
对面的女人哑着声回答:“回太皇太后,虚龄已经六岁了。”
如意热泪盈眶,用力点了下头,难忍哽咽,“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期……”她恨不能把头埋进腿股间,颤颤簌簌的带着一种憋屈的泣音,“霍期……他叫霍期!”
询君意 宣帝篇 第五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盗钱
章节字数:3740 更新时间:09…09…12 13:42
戊申年春正月,征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迁徙平陵。
许皇后立后,皇帝循例欲尊外戚之家,封岳父为侯,却被霍光以许广汉乃受刑阉人为由回绝。
封赏不了许家,等于立了皇后,空摆了一个外戚的架子。
刘病已感到很窝火:“若是宦臣不得封侯,那顺成侯又是怎么回事?”顺成侯乃昭帝刘弗的外祖父,钩弋赵婕妤之父。
对于女婿的不平,许广汉倒很是看得开,心平气和的劝慰:“顺成侯是昭帝追尊,要知道那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人一旦死了,再追封什么也没多大意义了。昭帝在时,赵氏一族除了拿些金钱赏赐外,可是无一人在朝为官封爵的。”
许广汉说的话很在理,非常的在理,不仅句句属实,还进一步点醒了刘病已要面对现实。霍光能退让一步默许立许平君为后,却不会再让许家得寸进尺。
果然,没几天,霍光突然上奏说要归政。昭帝时,霍光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刘弗自然不敢拿这话当真,元服及冠后一切政务仍是由霍光说了算。
刘弗的顾虑现在同样成了刘病已的顾虑,霍光归政的请求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投石问路的虚招,傻子才会相信他会真的要归政给皇帝。霍家的亲信党羽早已遍布朝廷各个角落,霍光自个儿说要归政,只要皇帝敢答应,届时必然跳出一大帮子的谏臣来参奏皇帝,不把昏君的骂名结结实实的套在皇帝头上不算完。最后,被骂得惨兮兮的皇帝还得再低声下气的求大将军回来继续主政。何苦如此大费周折?
刘病已不傻,虽然他当皇帝的时日不久,但是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他就没少伤脑筋。以前他还曾羡慕过刘弗,现在他只会觉得这屁股底下的位置实在烫人,搞得他坐立难安。明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却只能耐下性子陪人演完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累人累己。
霍光归政的奏书被刘病已明智的驳回,为了安抚霍光被“驳斥”后的情绪,皇帝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去博这位大将军一乐。于是,下诏有司论定策、安宗庙者的功绩,增加霍光食邑一万七千户,加上原来的食邑,一共两万户。
除霍光外,富平侯张安世增加一万户食邑。封御史大夫田广明为昌水侯,后将军赵充国为营平侯,大司农田延年为阳城侯,少府史乐成为爰氏侯,光禄大夫王迁为平丘侯;令有八人赐爵关内侯,分别是右扶风周德、典属国苏武、廷尉李光、宗正刘德、大鸿胪韦贤、詹事宋畸、光禄大夫邴吉、京辅都尉赵广汉。
杨敞虽然死了,爵位仍在,便增加他的长子杨忠爵位食邑。另外增赐食邑者还有蔡义、范明友、韩增、杜延年、苏昌、王谭、魏平、复陆堂、夏侯胜,共计十人。
这样大手笔的封赏不能不说令人瞠目,刘病已在抛出这么个巨大的诱饵后,看着众人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表情,开始提出要给自己死去的祖父卫太子正名。
既然活人的封赏他要不来,那就退一步要死人的吧。
但是霍光在得到那么大的甜头后,依然保持神志清明,没有被刘病已的慷慨大方给砸昏了头脑。虽说卫太子刘据的案子早在武帝末年便已不再追究,武帝为自己逼死了儿子的行为深感悔意,还在湖县建了思子宫,但刘据的名分似乎一直没有归正。
根据《孝经》记载:“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霍光等人认为既然刘病已继承了昭帝之后,便是昭帝的孙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祖父母便不得祭祀。虽驳了祭祀之名,却仍是应允将刘据等人的墓地改葬。刘据的谥号定曰戾,史良娣追封戾夫人,刘进谥号曰悼,王翁媭追封悼后。
这样的谥号其实并不能令刘病已满意,毕竟无论是“悼”还是“戾”,这都称不上是一个好的谥号称谓。好在他为人向来豁达,虽然现在朝上任何事都还是得先经过霍光批复才轮得到他装腔说话,但是经过几番你来我往的交涉,彼此间倒也开始摸索出一套和谐相处之道。
现在的朝堂,虽然是他这个姓刘的皇帝坐朝,却已然成为霍家的天下,霍光的儿子霍禹为中郎将,侄子霍山为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两兵,霍光的两个女婿:邓广汉任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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