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室内的流言蜚语传得风一般快,都说她和男杂役淫乱偷情,以至于珠胎暗结。可是许广汉却直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底真相如何,他又说不出来。直到有一次和一名啬夫喝酒,那人喝醉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些有关恬儿的事,才让他稍许摸到了些思路——原来恬儿本是上官桀的一名侍御,上官安大逆不道、淫乱內帷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仅和自己的继母乱搞,父亲的一些良人、侍御也都没逃过他的魔爪。现如今恬儿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估计除了她本人,谁也说不清。
许广汉不禁怅然,贵族们的侍御身份卑微,与府中蓄养的歌伶舞伎一样,都是奴婢。也幸得恬儿只是侍御的身份,否则大难临头,连坐之重只怕她早已难逃一死。
因为同命相怜,他对恬儿便多留了一分心。转眼春暮,进入四月初夏的某一天,许广汉正在院里劈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许广汉,有人找你。”
他随口应了声,继续埋头劈柴,正汗流浃背,有个细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喊了声:“父亲。”
他浑身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父亲。”那声音颤抖着又喊了声。
他霍然转身,因为直腰起身得的动作太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但也只是这个瞬间,一个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
“父亲!真的是你!我可见到你了——”
许广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许平君打扮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穿了一袭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衣,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平君,真的是你。”比比身量,他发现女儿在这半年长高了不少,难怪一开始觉得她的打扮眼熟,她这会儿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刘病已前年穿过的衣裳?那肩上撕破的一个口子还是他当时用针线缝上的。不用问,他马上猜到了女儿是如何混进宫的。“你用了病已的门籍?唉,你们这两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胡来?”
许平君泪汪汪的看着父亲:“病已哥哥说今天守作室门的兵卫终于换了新人,他始终从没来过作室,所以这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他之前把作室门到这里的路都画给我看了,虽然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但是……但是能够看到父亲,我觉得真的好开心。”
听她的口气,这两个孩子谋划着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竟是从他到作室服刑时便开始了。
许广汉心里一软,拉女儿拖到没人的角落,将她从头打量到脚:“长大了,我的平君更漂亮了,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
“哪有?”她娇嗔的扭动身子,见父亲头发凌乱,一张脸又黑又瘦,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差得不是一丝半点,忍不住又红了眼,“父亲,你受苦了。母亲……母亲要是见了你这个样子,会哭得更伤心的。”
许广汉心口一痛,憋了好久才问:“你母亲……好不好?”
平君用力吸了口气:“母亲很好,先前她哭得很伤心,今年好很多了,已经不大哭了。”
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那句“已经不大哭了”,他的心仍是撕裂般疼了起来。
平君却一无所知,抹干眼泪,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包袱塞到父亲怀里:“这里有两身衣裳,一件深衣是母亲做的,一套襜褕是我学着做的……权当换洗之用。”她进宫前原想不到原来服役如此之苦,身边的人也都不告诉她父亲到底被判罚做什么事,她总以为父亲仍是在宫里做事,只是没了年俸,没了休沐归家团圆的假期。今天到了这里才发觉所谓的作室原来就是一个超大的手工作坊,而自己心目中一向尊敬的父亲,居然干着下等奴婢才干的贱役。
许广汉唇角滑过一丝苦笑,深衣?他现在落得如此境地,如何穿得这么正统的服饰?
“真是她做给我的?”
平君不解:“当然,母亲和我一起做的女红。”
他笑了笑:“替我谢谢她。”
平君虽不懂,但也察觉到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她以为父亲是太累太辛苦的缘故,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坐下来,我给你梳个头吧。”
不由分说的将许广汉强按在一张破了角的席子上,平君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篦,散了父亲凌乱的发髻,从井边打了点水,木篦蘸了水,一绺绺的梳通发结。这半年多来,许广汉没洗过澡,更没怎么打理过自己的头发,那长发很多都凌乱的搅在一块儿,打成了死结。许平君不敢用力扯,怕扯断了发,扯痛了父亲的头皮,于是梳得格外全神贯注。
许广汉满腹心思,脑子里一直想问女儿这半年来家里面的境况,可又怕问出他惧怕的答案。犹豫不决间,他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点异样,抬头举目,很随意的一瞥,却让他一下子呆住了。
回廊的柱子后隐着一白衣女子,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庞,目光出奇冷淡的凝视他们父女共叙天伦。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初潮
暴室丞心急火燎的去了趟建章宫,到下午未时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后銮驾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了。这事说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厉害,太医下了方子了,曾说到天气回暖便会痊愈,这话说得很准,开春时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的见好。皇帝的病养好了,去年的燕、盖之乱也已经得到了平息,风平浪静后皇帝和皇后自然还得回到未央宫来居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收到消息后的霍光并没有急着去进谏皇帝,果然没多久掖庭那边有消息递过来,皇帝这会儿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骑兵南下,屯兵备战。”
“不过据斥候传回消息,这回匈奴人在余吾水之北搭桥,观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还是退?”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得正起劲,张安世在一旁悄悄观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难安。
霍光道:“派个使者过去,先探探匈奴人的底。这事还得朝议,再问问田丞相的意思。”
众人附议,随后散去。
霍光出了门,拐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处,枝头的嫩蕊正清新的吐露芬芳,几只蜜蜂在花丛间纵舞。张安世走上前正要说话,走廊的那头突然跑来一名气喘吁吁的黄门。
“禀大将军,那女子今早阵痛分娩,已于一刻时前诞下一名男婴。”黄门伏下身子。
霍光点了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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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暴室,头顶的阳光十分充足,可她却仍觉得浑身战栗不止。她踉踉跄跄的从暴室夺门而奔,出了门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作室里忙碌的杂役从她身边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飞进了无数只蜜蜂,等到她终于精疲力竭,脚下被石头绊倒,一个跟斗摔趴在地上时,惊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抬头看看四周,却是到了一处木桥下,浅碧色的水流缓缓从桥下通过,她摔在一棵柳树下,柳枝低垂,正轻柔的拂过她的脊背,抬手擦去眼泪,却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鲜红的颜色。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水波荡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连滚带爬的凑上前,急切的把双手插入水面。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耳蜗内嗡嗡的作鸣声似乎又响起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儿身上的赭衣已经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的揪着许广汉的手。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头,然后人就不见了,啬夫中有些不是阉臣,一并被暴室的女医拒于门外,只留下许广汉在边上帮手。
许广汉心里也急,自己的妻子生养时他也只有守在门外的份,何曾这等直面血淋凄厉的场面?他一心忙着救人,竟也没留意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何时不见了。
平君是被女医赶出门的,当时她已经吓坏了,回过神后发现啬夫们正用一种暧昧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等他们开口唤她,转身夺路而逃。
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渍,她颓然的歪倒在树下。天空瓦蓝,浓郁得像块宝石,她仰天大口的吸气。忽然间头顶罩下一片阴影,阳光被遮挡,她感到身上骤然一冷。
“怎么是你?”
头顶的声音有些耳熟,因为逆光,她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于是慌忙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金……金二哥……”
金赏皱着眉打量她:“你怎么在这儿?”
平君尴尬的傻笑。
“知道这是哪儿吗?”金赏将她拉到桥洞底下,又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站远了些,“你是怎么进宫的?”
平君脸色煞白,她虽然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却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装打扮冒名进宫探父是个天大的罪过。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金赏解释,又怕说漏嘴会对病已不利,于是不管金赏如何训斥,始终低头紧抿着唇。
金赏见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是一言不发,若是换了别人,他早不耐烦的把人丢给卫尉了,哪里值得这么费心思问长问短。
金赏没办法,只得说:“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这宫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穿成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我让人送你出去。”
最后一句正是许平君最期盼的,听到这话,她喜得两眼放光,抬头感激的向金赏投去一瞥。
这座木桥位于未央宫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沧池的一条活水支流,过桥再往东走便是天禄阁,天禄阁再往东就是北司马门。北门有公车令以及兵卫严守,出入皆是公卿诸侯,金赏断定许平君这副装扮绝无可能是从北司马门堂而皇之进的宫。
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凝望,未央宫的后宫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这个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时,与先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韩嫣仗着自己得势,在未央宫内出入掖庭永巷,结果被当时的皇太后赐死。有韩嫣的前车之鉴在,虽然知道也许掖庭内的某个人见到这个小女子会心情大好,他也实在没胆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将许平君往那里送。
许平君却对金赏的犹豫丝毫不觉,金赏领她到石渠阁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个侍卫领她从作室门出宫。
许平君沿着直城门大街绕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是已近酉时正,天色逐渐暗得看不清露面。许夫人正在堂上秉烛抽丝纺线,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幽幽的回荡。
“你去哪了?”
平君满头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蓝绸衣裳又脏又皱。
许夫人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厉声道:“你上哪儿混账去了?”
平君吓得往后缩,继而想到今天遭遇的惊惧不禁浑身发抖,一直退到墙壁上,只觉得精疲力竭,惊惧得无法自抑,顺着壁沿滑到地上,呜呜得埋首哭了出来。
许夫人更是惊恐,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连声喊:“君儿,君儿……”
这么一哭一喊,楼上咚咚响起一阵跑动,刘病已跌跌撞撞的从楼梯上蹦跳起来:“平君!平君!”
许夫人在家待了一个下午,竟然不知道刘病已藏在楼上,愕然之余渐渐醒悟,摇着女儿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呜呜的哭:“我去……母亲你别生气,我去见父亲了……”
许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阵目眩:“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来……”
刘病已怕许夫人要打女儿,忙扑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挡住许夫人,叫道:“是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想父亲……我想他……你总说他忙,可闾里的孩子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呜呜……”
许夫人听到心酸处,不禁潸然泪下,面色苍白的站在那儿微微发愣,刘病已见机急忙拖着平君上楼。到得楼上的寝室,刘病已点亮灯烛,这才将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虽然狼狈,好在毫发无伤,才要松口气,忽然瞥见她衣角上的红色血迹,不由失声叫道:“你受伤了?”
平君摇头,慢慢定了神,才将今天在宫里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惊恐的描述:“那个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吓得尖叫,她也不会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刘病已也觉得头皮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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