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小筑中檀香袅袅,萧紫韵正在礼佛。见到她们进来,于是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笑着拉起容郁影的手,道,“影儿,用过早膳没有?”
不等她回答,回头对如玉道,“去把我今早做的桂花糕拿来,盛一碗粥,再配一碟子雪里红送上来。”
如玉听得吩咐,立刻去张罗了。
“娘,您别忙活。”
“怎么不忙活。你也不想想,有多久没到为娘这里来了?”萧紫韵笑着,拉她坐下,接道,“难得来一次,娘自然要把你喂得饱饱的。你看,这些日子没见着你,可又瘦了一圈。”
语声中难掩心疼。
“娘,是女儿不孝。”容郁影有些不安。这个月来,为了谷主之位的传承问题,她忙的焦头烂额,却疏忽了向母亲问安。
“傻话。娘自然知道你忙。”拍了拍她的手背,萧紫韵慈蔼地道,“不过可也要当心身子,别累坏了。我和你爹爹,从没指望绝云谷成为什么天下第一,你不要逼着自己太紧。影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娘,我明白。”容郁影微笑着,接道,“我也从未想过什么天下第一,只不过不希望绝云谷被人欺负罢了。”
这时如玉端了早膳过来,雪白的桂花糕,配上清粥小菜,端是令人十指大动。
挥手将如玉遣了下去,萧紫韵递了块桂花糕过去,笑道,“来,尝尝为娘的手艺。”
“好香。”咬了一口,容郁影赞道,“娘的手艺真好。偏偏女儿一点都没有学到。”
“学它做什么?你喜欢,娘每日都做给你吃。”
“娘,您对女儿真好。”容郁影感动地道。
“傻丫头,娘可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当然心疼得紧。”夹了块雪里红到她碗里,萧紫韵叹道,“只不过,不知你还能留在娘身边多久?”
“娘……”容郁影一惊,停下筷子,怔怔地望着她。
“影儿,你一心传位给悦儿,真以为娘不知道吗?”萧紫韵淡淡一笑,道。
“您反对吗?”迟疑地望着她,容郁影道。
“悦儿是个人才,对绝云谷忠心耿耿,且付出了良多心血,娘怎么会反对?”萧紫韵望着她,缓缓接道,“只是,若是悦儿接下绝云谷,你可还会留在谷里?”
“娘,如果我说,我不会留在谷里,您可会怪我?”她有些忐忑,东方悦无论如何都不肯接下谷主之位,若是连母亲也反对,她真能抛得下谷中的一切吗?
“离开绝云谷后,你要去哪里?”萧紫韵反问道。
“我想去江南。”
“雁儿可是在江南?”
“是。他在江南。”容郁影点了点头,“他希望我接下绝云谷,我接下了。他说以后的日子是他自己的,我也随他去了。如今绝云谷已如日中天,他想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该是我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了。”
她淡淡一笑,接道,“三年了,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等下去。”
“那就你去吧。”温和地望着她,萧紫韵道。
“娘,您答应?”容郁影诧异地抬眸。
“怎么能不答应?”萧紫韵站起来,抚着她的头发,“我早就说过,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要是你高兴的,你只管去做。若是累了倦了,娘会在这竹韵小筑等你回来。”
“娘……”眼眶微微酸涩,容郁影嗫喏着唤了一声,投入母亲怀里。
紧紧地搂着她,萧紫韵的眼里有心疼,有不舍,也有淡淡的欣慰。多久没有这样搂过她了呵!这孩子将自己逼得太紧,每一件事都力争完美,却难免弄得自己心力憔悴。更何况,她本就不是那种汲汲营营的性子,然而凭着骨子里的倔犟,却硬是忍了下来。
三年了,该是放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幽幽一叹,萧紫韵道,“想去就去吧,雁儿是个好孩子,娘很放心。你莫要辜负了他。”
“怎么会?”仰起头,容郁影微微一笑。
“你这倔性子,着实像了你爹。然而你要记得,极刚必折,刚柔并济才是正道。经过三年历练,这道理你应该懂了。听娘的话,凡事多为他考量,莫要伤了他,也伤了你自己。”
容郁影沉默了一下,抬眸,“娘,您说的,女儿都记下了。”
今生,再不会让伤他。
* * * * * * *
黄金的令符,在烛火的映照中光芒流转。
掬梦轩的书房里,碗口粗的蜡烛已经烧去一半。东方悦却依然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令符,一言不发。
“悦大哥,你还是不肯答应吗?”容郁影蹙了蹙眉心。
她早有将谷主之位相让的意思,前些日子甚至当众宣布了这项决定。然而东方悦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她实在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三年来,你重振绝云谷,难道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谷主之位让出来吗?”东方悦抬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当什么谷主。”容郁影苦笑。
“可是你却接下了这副担子。现在谷主的位子是你的,以后也是你的。”将象征谷主权力的黄金令符推回容郁影面前,东方悦道。
“悦大哥,为什么?”迎上他的视线,容郁影道。
“什么?”东方悦淡淡地问。
“为什么不肯接下谷主之位?给我一个理由。”
“力有不怠,恐难服众。”微微一笑,抛出八个字。
“这不是理由。除我之外,绝云谷中数你声望最隆。何况当日绝云谷广招天下高手,主持擂台的就是你,那些新进的各堂首要谁不服你?之后围少林,攻武当,奉皇令开仓放粮,那一项你没有参与?绝云谷如今的声威,有一半是你的。你说你不能服众,那是妄言,是推诿。”望着他,容郁影一字一句地道。
“也许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在推诿。”静默了一下,东方悦接道,“只是,你要不要听真话?”
“当然。”容郁影毫不犹豫地道。
“我不要你离开绝云谷,不要你去找他。这就是真话。”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东方悦道。
“悦大哥?”眉峰蹙得愈紧,容郁影道。
“我从来不会妄求什么。从小他就比我聪明,比我讨人喜欢。师父重视他,师娘偏宠他,连你也喜欢粘着他。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怨恨,不要去嫉妒,我甚至逼着自己去尊敬他。但是结果呢?他做了什么?三年前杏林一役,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那些多是绝云谷的兄弟,是甘愿为绝云谷拼尽最后一滴血的同袍啊。”闭了闭眼睛,东方悦道,“有时候我真以为那人的血是冷的。影儿,别去找他,放过你自己吧。”
“当年的事情,你以为他心里好过?”容郁影望着他,缓缓说道,“当年我也怨过他心狠,但是后来再想,那时他若不这样做又能如何?由得正道诸人将绝云谷踏平吗?要保全更多的性命,注定要有牺牲,当年我身为谷主,却保全不了你们。他代我做了,我却和你一样,怨他心狠怨他歹毒。”
她微微苦笑,“要守护,就必须学会放弃。我用了三年才参透这个道理。为了绝云谷,他几乎把他自己都放弃了。你知道他曾经是多么开朗多么热血的一个人?他自小天资纵横,惊才羡艳,爹爹对他几乎到了千娇百宠,百依百顺的地步。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万事随心,从不考虑后果。但是后来为了绝云谷,却逼着自己淡漠,逼着自己无情,逼着自己心狠。就像这三年里,我逼着自己做个称职的谷主,就算再累再艰难也要撑下去。”
静默了一会儿,东方悦道,“你知不知道,眼看着身边的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人手里,我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些人中,有的在一个时辰前还在陪我喝酒,趁着酒性吆喝着要去万春楼开荤。有的前两日才兴奋地向我告了假,说要回老家和未婚妻完婚,彩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他抬手间就把一切全毁了。毁了也就罢了,最恨的是,这笔帐我根本不知道该算在谁的头上。那种无处宣泄的恨意会把人逼疯。”
“所以你只能恨他。因为若不恨他的话,你就根本不知道该去恨谁。身边那么多朋友就这样去了,若没有人承载这笔怨恨,的确是要把人逼疯的。”容郁影苦笑着,道,“所以墨翰炀一掌向他攻去的时候,你们没有人出手襄助。眼看着他硬生生撞到我的剑上也没有人愿意相救。他为绝云谷殚精竭虑,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他又应该去怨谁呢?”
东方悦怔了怔,没有说话。
“悦大哥,我是真的倦了。”按了按额头,容郁影道,“接下绝云谷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将它发扬光大。”
“你就那么信任我?”
“你是怎样的人,我自然是知道的。”容郁影微微一笑,将令符推了过去。
唇边掠过一丝苦笑,东方悦道,“谷主之位,我还是不能接下。”
顿了顿,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不愿意你去找他。”
“悦大哥……”
“三年前我赠你九转续断膏,等于亲手将你推向他的身边。但是他没有带给你幸福。难道说这一次,你依然逼我放手吗?”他牢牢地盯着她,眸中燃烧着炽热的光彩。
“今生,我再不会喜欢别人了。”容郁影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悦大哥,找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子,你才会幸福。”
“影儿,有时候你真是残忍。”东方悦暗自叹息,她就不会给他一点希望吗?
“对不起。”
“别说了。”东方悦站起来,合了合眸子,终是取过桌上的令符,道,“这块牌子我暂且替你保管半年。半年内你若回来,绝云谷依然是你的。”
“悦大哥!”容郁影惊喜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什么都别说。你要记得,这块牌子,我只是替你保管。”东方悦淡淡地道。
“那就永远保管下去吧。”容郁影莞尔一笑。
收起令符,东方悦转身而去,却在推门的一刻停下脚步。
“——你一定要幸福。”背对着她,他缓缓地道。
“会的,一定。”容郁影重重点头。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垂下眼眸。
谢谢你,悦大哥。
——谢谢你!
* * * * * * *
远远的,城门已经在望。
容郁影下了马,牵着缰绳朝城内走去。
又见扬州,依然是游人如织,遍地繁华。只是,当年身边有雁行疏伴着,一路说说笑笑煞是开怀。而如今去形单影只,孤零零地走在这十里长街。
自艾自怜地想着,已经到了明月楼。
明月楼是扬州最有名的酒楼,雁行疏曾经带她来过一次,里面有几个菜色吃得她赞不绝口,直嚷着以后一定再来。然而现在到了门口,却又没什么兴致了。
“姑娘,里面请。”店小二颠颠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
想到一路上马不停蹄,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吃好睡了,如今故地重游,也就任他牵了马去安置。自行上了楼,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要了几个爱吃的小菜,一遍听着酒楼的歌女抱着琵琶唱些江南小调,一边朝窗外望去。大街上热闹得很,吆喝着兜售货物的商贩,摇着扇子踱着方步的书生,腰间佩刀红缨随风的衙门差役,凝结成江南富庶之地特有的繁华。
然而繁华的尽头,确实寥落。
就像这长街尽头的那栋朱门大户。原本红砖碧瓦,檐牙高啄的王侯府邸,可当得上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端是奢华靡丽到了极至。
然而如今,门庭之上落漆斑驳,露出腐朽的败木。从半开的大门望进去,荒草寂寂,已长了一人多高。无人修剪的树枝从高墙上伸出一处枝桠,结了一颗红色的果实,仿佛在昭示着从前的繁华。但那块象征着繁华的,高高挂在门楣的匾额,却已摔碎在地上。永乐侯府四个字,想是看不清晰了。
极目远眺,有一瞬间的叹息。这三年人世变了不少,盛极一时的永乐侯府,竟已衰败至此。去年年头的时候,西离国侵犯我朝边境,墨翰炀奉命征讨,却在征战之中遭毒箭射中,亡于军中。有时候她着实相信,那个睥睨天下,气韵卓然的男子,竟这样轻易地去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思忖间,忽听邻座一桌起了喧哗。回眸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大汉趁着酒性,涎着脸调戏一名红衫短袄的少女。
那少女一手端着盘糕点,一手捧着个酒壶。只见她眉梢子微挑,素手一翻,酒壶里的酒浇了那汉子一头一脸。淋漓的酒液顺着汉子的脸流下来,衬着那人乍红乍白的脸色,煞是精彩。
一惊之后,顿时大怒,那汉子扬声骂道,“娘的,好你个贱人。”
说着,扬起手,眼看就是一个巴掌落下去。
“客官,您老息怒。”明月楼的刘掌柜已快步冲了过来,正好架住他挥下的手掌,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