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陷在阵内呢?入阵之后是生是死,她全无把握,只知道若是阵势无法停下,她就只有葬身其中。
她在赌。赌一口气,也赌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阵里。
身形倏闪,竟是快过箭矢,转眼间已护在那汉子身前。只一停顿间,“哧”一声,羽箭擦肩而过,带出一溜鲜血。迅速收敛心神,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剑芒,将无数箭矢挡在剑芒之外。
然而,一阵箭雨过去,阵中平静下来。
阵势已停!
满地的箭矢,那樵夫跌坐在地上,脸色都泛了青,看来吓得不轻。
顾不得抚慰那受惊的樵夫,容郁影三两步走向阵外,咬了咬唇,怯怯地朝雁行疏望去。她向来是冲动的性子,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去考虑,做完了,却又忍不住怕他责备。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雁——”她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却凉凉地摸到一手的冷汗。
蓦然抬头,望见的是他煞白的唇。
心头突地一沉,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咬着唇,扯住他被冷汗浸湿的袖子,一遍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语声渐渐哽咽,肩膀处一阵阵的抽痛,她却一点都不顾得了,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淡淡地望着她,良久,雁行疏道,“放手。”
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红色的衣袖在掌中滑落,容郁影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僵直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漫天花雨的杏林深处。
喜气的绸缎上,描金的凤凰也仿佛在冷笑。
她紧了紧衣襟,垂首。
好冷!
第九章
第九章
夜月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水气,微凉。
淡淡的月光照下来,在白色的窗纸上映下斑驳的树影。
窗外台阶,容郁影寂然而立,透过窗棱望着屋内昏黄的灯光,他应该还没有睡下吧。迟疑地踏前一步,却又犹豫着收回想要扣门的手。
还在怨着她吧。那天之后,他开始刻意地避开她,偶尔撞见,也只是疏离地淡笑。那样的笑容令她心惊,仿佛他已经离得她好远好远。疏淡的浅笑,她却可以看到隐在眸底的心灰意冷。
闭了闭眼,用力咬唇,谁都会认为她傻吧。为了一个卑微的樵子,用性命逼他妥协。然而她自己知道,即使再重来一遍,她依然会这样做。不止是对生命的怜悯,更是不希望他的手上再次沾染血腥。
“雁——”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手搁在窗棱上,无意识地抚触着雕镂的花纹。
屋内似有人影站起,斜长的身影映着窗纸,伴着烛火轻摇,幽幽微微。却没有回应。
“还是不想见我吗?”眸中掠过一丝委屈,润了润唇,道,“我知道那天是我错了,不该那么违逆你。可是……可是我不能……”
“天晚了。回去歇着罢。”淡淡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打断她的未尽之语。
沉默一下,纤痩的身子似是在夜风中颤了一颤,道,“方才我让宵羽送了莲子汤过来,是我划船去采的莲蓬,剥了莲子出来,取泉水熬的。你喝了没有?”
轻轻“嗯”了一声。
“好喝吗?”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从来都是采了莲蓬让厨子熬汤,这次算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罢。
“嗯,很好。”
“那我明天再弄好不好?”声音里透出一丝欢喜。
“——”
一片静寂。
雀跃的眸子黯淡下来,容郁影捏了捏袖子,失望地低下头。
忽然听到屋里淡淡传来一声:“好。”
眸光倏然亮了起来,只觉得一片云淡风清。那一声好,是不是说他已经愿意原谅她了?不敢奢求,却已经满足。
“那我……先回去睡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她看得出来,这些天他面上纵使从容平静,心底里却隐隐有着忧虑。每见他一次,那漆亮的眸子便越发沉暗,仿佛有太多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凝结在那里。想要分担,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做起。那时候才知道,不知不觉中,她已离他太远。
无奈地苦笑一下,转身离开。
树影那头,是她居住的掬梦轩。
忽然觉得,清幽的碎石小径,忽然变得好深好长,将两个隔得太远。
* * * * * * *
她是已经离去了罢!
淡淡苦笑,推窗。
夜风清凉,烛火摇曳。疏淡的树影中,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已经看不清晰。
桌上盛着一碗莲子汤,本该圆润饱满的莲子上,隐约可见指甲的印子,坑坑洼洼。有些莲子甚至碎得彻底,混在汤水里,使原本清凉剔透的汤汁显得略微浑浊。然而尝在嘴里,味道却很好。
只是略微甜了一些。她向来嗜甜,他是知道的。
晚上宵羽端上这盅莲子汤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亲手做的。她向来讨厌厨房,曾信誓旦旦地道,“女子远庖厨。这一辈子都不接近那等油腥之地。”然而现在却为了让他高兴,这样委屈自己。
心头有些酸涩,她终究不明白他。
她以为他怪她那天违逆了他,其实不是。即使她违逆他百次千次又如何,但她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赌?“留客”阵中,有去无回,她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他稍微迟疑,没有立刻毁去阵眼,乱箭之下哪还有她的性命。
她向来悲悯,不愿他多造杀业。不愿苟同他的做法,却因为那人是他,于是勉强自己接受。然而当再也无力接受之时,却用自己的性命逼他放手。
幽幽一叹,端起那盅莲子汤喝了下去。然后和衣躺在床上。这些天,他总是不安,将花落月遣去江南,近日传来的消息对绝云谷大是不利。
武林与朝廷,向来壁垒分明,少有交集。这次却打着围剿邪道之首的旗号,浩浩荡荡朝绝云谷逼近。邪道之首?他冷冷一笑,绝云谷向来低调,容郁影接掌谷主以来,虽数年来都由他主事,却也渐渐淡出江湖。白道武林心心念念,不过是“天地九重”秘籍而已。至于朝廷,他闭了闭眼,那人霸气的眸子再次浮现在脑海。
永乐侯墨翰炀,那早已坐拥半壁江山之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朦朦胧胧中,却是睡意上涌,竟渐渐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以至于夜半骤醒的时候,竟是一阵冷汗盈额。怔怔地睁着眸子,隐约间听到漫天的杀伐,透过轻纱的床幔,薄薄的窗纸掩不住火光冲天。
竟会睡得那么沉吗?望了一眼桌上的空碗,似是忽然明白过来,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来不及多想,已经推门而出。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竟来得如此之快。
金铁交鸣的声音,风中夹杂着血的腥气,浓重而粘稠的气味,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底。踏出雁影楼,百步之外已是大片的血红。愤怒的咒骂,轻细而痛苦的呻吟,钝器砍入肉体的声音,伴随着漫天的血光,眼前已是迷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还是天真无忧的少年,无奈天意捉弄,风云变色只在一夕。在他还不明白什么是杀戮的时候,无数熟悉的亲人已在身边倒下。十数高手的围攻下,师父身上的伤口交织纵横,淋漓的鲜血从割裂的衣襟中不断地渗出,转眼间就将一身的黑衣染得血透。昨日里马房的刘三方才兴高采烈地接生了一匹小马,欢喜地说要给公子养着,如今那张憨实的面孔却已扭曲着埋在干冷的地面,任黄土掩上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那也是初夏季节,一林的杏花开得正好,是盛极儿艳的绚烂。
今日亦是如此!
火光的映照下,天也血红。绯影如练,鬼魅般地穿梭在敌阵中。剑花过处,便自有人应声而倒。唇角溢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好在当年荏弱无助的女孩,如今已有自保之力。
凝目四望,除花落月被他遣去江南之外,其他三堂堂主都已率众激战,刑堂仇焰以及座下四名司事游走于三堂之间,亦分担了一些压力,便是久已不问世事三位护法,都已加入战圈。
然而却如何抵得住大半个中原武林。
雁行疏淡淡一笑,眸中掩不住嘲讽之意。少林、武当、华山、点苍、崆峒、五大门派四大世家都到齐了,再加一个丐帮,端得是来势汹汹。
绝云谷易守难攻,靠的是阵法守护,少有与人正面交手。这次阵法被破,重蹈当年覆辙,死伤已是无数。
他心里明白得很,若是这次不能将来敌全歼于谷中,来日只怕后患无穷。眸中一黯,既是如此,就让这杏林再饮一次鲜血罢。
笑容轻浅,眸中已是死灰。
探手入怀,扬袖间一道灿芒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紫色莲花。
绝云谷众人疾退!
原本豁命相搏,焊不畏死的对手竟然退了,白道众人均是一愣。
一愣之下,骤变顿生。
“轰!”
“轰隆!”
“轰隆隆!”
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巨响声中,血肉横飞,千顷杏林灰飞烟灭。
无人生还。不但白道众人,即便绝云谷所属,功力稍差或应变不及的,炸死在林中的也不知凡几。
透过迷离的血雾望出去,对上的是数不清的冰冷眸子,最冷最寒的那一双,是她的。
绯衣轻扬,那双眼睛,凝着的是腊月的冰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牙齿深深地陷进下唇,容郁影忍不住浑身颤抖。那么多的生命就这样毁尽了?只是片刻间罢了,相处日久的谷众的性命,便都毁在那片杏林子里。他们一生都为绝云谷活着,然而在拼尽全力杀敌的时候,夺走他们性命的,却偏偏是他。只是为了胜利吗?付出的却是那么多谷众的生命。
“与其死在那些人手里,不如埋骨在杏林之中。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雁行疏淡淡地道。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掩住颤抖的指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身的血,已是冰冷。
其实,本可以不必如此惨烈。埋下千顷炸药,为的仅是尽歼来敌。若是今晚未曾喝下那盅加了安神药的莲子羹,在白道众人踏入杏林的那刻他便可查知。如若那时启动机关,绝云谷可保毫发无伤。
然而又如何能说?
那绯衣任性的女子,心心念念都是为他着想,怕他过于疲累,千辛万苦熬了羹汤,加入安神草也只是为了让他睡得安稳些。
也许,只是苍天又一次的捉弄罢。
空气凝结成冰,目光流转,眼里仿佛空空的什么也望不见,又似乎什么都看进眼底。三堂之中,莫越凭死在少林方丈手中,司徒啸则因不及逃出,生生炸死在杏林中。一身血污,东方悦冷冷地看着他,双拳握得死紧。也许在他心中,是宁愿战死也不愿同袍如此不明不白的丧命在自己人手里吧。
刑堂仇焰伤得太重,已无开口之力,一双虎目却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撕碎撕裂。他向来憎恶他,现在想来更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了吧。然而这样的眼神,他竟已麻木地全无感觉。
“好!好一句死得其所。”
远远传来一声朗笑,硝烟弥漫中,踏着吡啵作响的焦叶残枝,锦衣男子抚掌笑道。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名黑衣侍卫,却都是目光平和,全然看不出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手。若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只怕就是一身功力已达返璞归真的境界。而杏林外围,人影幢幢,显是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瞳孔骤然收缩,瞪着眼前那名锦衣男子,容郁影冷冷道,“当初本该一剑杀了你才好。”
并不理她,径自朝雁行疏望去,永乐侯道,“这里你已待不下去。”
“又如何?”雁行疏淡淡地道。
“跟我走,从此无限江山任你驰骋。”一字一句,铿锵如金石交鸣。
“多谢侯爷抬爱。”
“你还是不愿?”声音渐冷,却又似乎带了一丝悲凉,“你这一炸,炸死绝云谷那么多人,他们再容不下你。你又是何苦……”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道,“若你随我离开,我立刻撤兵。只要你随我一日,我便保绝云谷一日无恙。”
“保绝云谷无恙?”容郁影挑眉一笑,“好个大言不惭的纨绔子,今日定要你命丧此地。”
“冲动的女娃。”永乐候瞅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笑道,“行疏,这就是你喜欢的女人?真真让我失望了。”
雁行疏只是淡淡一笑,道,“侯爷千里而来,为的只是说这些吗?”
“我究竟为何而来,你该是最清楚的。”
“侯爷太过执念。”
“本侯行事,向来随心。心之所至,便是执念又有何妨?”扬眉一笑,目光湛然。
幽幽一叹,雁行疏垂眸,忽道,“侯爷若是现在退兵,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