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年过去,詹美凤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风韵,而形容动作依旧如少女般娇怯。美若笃定,如果现下契爷在身边,必会握着母亲不安的小手,将她肩头揽住好好抚慰。
“阿妈,这间屋抵押给银行的钱都给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凤抬眼望来,幽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那我们家还剩多少钱?”
“烦不烦?你小舅见着我开口就是钱,你有样学样,怎么不学好?有的你吃有的你喝你该知足了。”
若她母亲的理财观是个筛漏倒还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来,詹美凤简直就是个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怀有任何乐观的期盼,但犹自不可信,“倘若没钱交还银行,这间屋被收回去怎么办?”
她母亲小脸泛白,“我不知道。”
“阿妈!”
詹美凤站起来上楼,美若紧随其后,“阿妈!”
“等你契爷回来就好了,现在操心有什么用?”
美若此刻极其需要玛利亚站在楼顶泛着金光高呼一句“圣母玛利亚”作旁白。
“契爷回来?阿妈,你相信契爷会回来?他若是不回呢?”
詹美凤欲言又止,随即高声唤司机,“阿陈!阿陈!备车!”
“阿妈,天都塌了,你现在尚要去打牌?如果银行收屋,我们住去哪里?小舅舅只会花钱不会还钱,别指望他会给我们付房租水电!将来会怎样你知不知道?”
她母亲倏然转回身,“你告诉我怎么办?从今日起,我天天带着便当盒去中环上班,一间百英尺的小公司里不见日光对着打字机噼啪十个钟?还是蹬着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鲤鱼门酒家外,顶着海风不停点头哈腰喊‘多谢惠顾,慢走再来’?”
“那又怎样?不到三个月你能勾到个董事做继室,泡个豪客当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所以你们不着慌。”
她母亲气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妈十六岁可以去做舞小姐养家,你也可以!”
房门哐一声在眼前阖上。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着她大,和老爷一般的性情。只是说说,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事到临头时何有第二选择?美若挺胸,“瞧,我尚未发育,但凡它们两个能隆起两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她先天不足,十三岁少女身形如十岁孩童。
厚颜如此令七姑变色,“话不可以乱讲,詹家的女孩儿……”
“七姑,忘了你们的詹家吧。”
七姑沉默,“……老太爷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爷,虽说是庶子,可老来得儿,看得如珍宝一般。只可惜老爷不争气,兄弟们也太……”她是詹家几代人的婢仆,不好说本家老爷们的坏话。
人老了,爱谈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对外公家世知之甚详。詹家世代行医,晚清开始做南北行生意,战祸时老太爷去世,死前担心小儿受嫡子们欺负,特地命最信得过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亲,带着美若外公远来南方。只可惜美若外公太不争气。
“那些就不提了,我担心现在和未来。”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颓丧。她一直清楚,别人的嫁妆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纸证书。名校的毕业证是日后新生活的通行证,庇理罗女中以出产名媛闻名,她能进去,将来考学留洋都会容易很多。现在梦想破灭,她将继续与花王的儿子、小贩的女儿做同学。
甚至会更糟糕。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无奈。“小小姐,七姑向来信你能干,但这回的事你做错了。”
她指指厨房后门,“那个人……”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七姑神速起身,像护崽的抱鸡母,横在歹人与小小姐之间,喝道:“你要做什么?”
靳正雷踏进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没有开水?”
他是伤重加发烧的病号,接近一天的时间只喝了一碗粥一碗药,睡醒一觉后口干难耐,只好寻到厨房。主人家的对话他听见大半,这才知富贵干云的华老虎,外室现今的处境居然如此窘迫。
七姑侧转腰身给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为意,接了水拉开餐椅坐下。
见他不经人招呼,径自坐下,还坐在头一把椅子上,一直面无表情的美若不由挑起一边眉毛。“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情不佳,语气更恶劣。
靳正雷不理会她的暗示,回说:“还有些反复。阿姑,有没有退烧片?”
虽然是询问,但歹人眼里没一丝央求,这话听着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说:“壮得象只牛,哪需要吃药。”边说边躬身去拿橱柜里的药箱。
她到底心善,看见歹人肩膊上纱布浸出血红,忍不住提醒:“伤了要靠养。别仗着年轻,扯着筋骨老来受罪。”
“多谢阿姑提醒,我会小心。”靳正雷笑了。
歹人白日里看着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穿着乡土,笑容可爱,不像华老虎身边那些凶神恶煞,大概只是一时落魄。七姑脸色好看了许多。
比母女还亲密的主仆关系让美若立刻觉察到七姑立场已松动,她挺直腰瞪视靳正雷。
对方稳如泰山,一口一口细细抿着杯里的水,精致的烫金骨瓷茶杯在他骨节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觉分毫突兀。
詹美若萌发一丝好奇。
“你过来半年了?”她隐去“偷渡”二字。
对方应了一声。
隐姓埋名做黑工的偷渡客们确实有,但绝对不是面前这种人。像他这类人,更多的是捞一票就走,享受个一年半载再来。毕竟港地金铺多过米行,大把发达机会。
“这半年一直跟龙五叔?”
他又低低嗯了声,这才抬眼望向她。
“内堂昨天放出风声,华叔将从西贡离港,我们这些小的在西贡码头守着,为的是新和会。哪知新和会抢先一步,把船先给炸了。你想问的是这个?”
新闻里只说火并,没料到还有这么多内/幕。契爷当真厉害,别人躲祸是落荒而逃,他抬抬脚,新仇旧恨一起被踩下去,连他影子也抓不到。
靳正雷懒洋洋地伸直腿。
椅子上那位逆光坐着,微微垂着头,后窗的夕阳斜射而来,照得她半边脑袋像晕了层金光。
一只鸳鸯眼的白猫蹑手蹑脚地挤进门,四处看了看,走近前一跃上她膝盖,她轻声唤了个什么名字,然后那只猫在她腿上转了两圈,安稳地卧了下来。
他好奇:“小不点,我说的你能懂?”
“我契爷说要退休,和兴交给内堂的龙五叔之后,听说外堂的七叔、瘸脚七就不太开心,后来闹脾气才有了新和会。”
靳正雷有些愣怔,难怪ICAC找了上门。“你……你们还知道不少内情。”
那又如何?那也不妨碍华老虎拿她们母女做幌子,引得所有人追她们母女去了西面,自己从东面安全离境。美若纤细的手指稳定而温柔地抚摸戴妃的背毛,白猫开始低低地扯鼾。
“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和兴不好混,契爷一走龙五叔镇不住的,瘸脚七狠多了,跟瘸脚七也比跟着龙五叔强。”
靳正雷扯动一边嘴角,笑得阴邪。华老虎一走,和兴就是一盘散沙,乱中取胜辟出英雄道,他贱命一条,没什么好顾忌的。
当然,这些事情小不点未必能懂。
他放下杯子,同时门钟叮咚,三人目光投向前廊方向。
玛利亚小跑着进来,“大小姐,门外有两个差人。”
七姑惊呼一声,靳正雷神色凛然,手探进腰间。
美若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吩咐说:“告诉他们,家里没男人,不方便招待男客。”
听见这话,靳正雷表情略微放松。
“……他们说是廉署工作人员,叫何、何昭德。”玛利亚不明白新近成立的廉政公署主旨就是为了彻查差人,以为和差人无异。
靳正雷明显松了口气,美若不齿地瞥他一眼,对玛利亚道:“和何先生好好讲,没有搜查证别想进詹家大门。”
玛利亚的脚步声消失良久,美若将目光由靳正雷的腰间移向他镇定如初的面庞,“那是什么?”她问。
“你想看?”他笑了笑,“我的枪。”
☆、第四章作者有话要说:青蟹——旧版港币十元是绿色的叫青蟹,五百元叫红衫鱼,一千大元叫大金牛。唐楼——看下图,七十年代香港上海街。 骑楼就是伸出来那截,南方遮雨,广府以南很多类似的建筑。
恒指由新年开始一路下滑到500点,詹家的独门小院终究保不住,春天时一家人由宁波街搬进樱桃街的唐楼。虽则同属油尖旺区,但明显的,在地图上离港岛更远了一步。
詹家负担不起工人,辞退了司机陈叔和菲佣玛利亚。玛利亚哭花了黑胖的脸庞,连说不舍得。至于七姑,由落地起吃穿用度都在詹家,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华老虎走后,和兴大乱,龙五叔焦头烂额的,只托手下送了一笔安家费来。反倒是把和兴压制得死死的新和会老大瘸脚七有心照应,旺角樱桃街一带是他的地盘,詹美凤母女的新居就是他提供的,不久后詹美凤便正式开始在瘸脚七的夜总会里上班。
现在的欢场不比以往,早前的红舞女多少有些端着,客人也愿意捧着,求得就是你来我往调/情的趣致。如今世道不同了,大家没那么多时间磨蹭,有钞票的就是大爷,花钱看心情,而心情则看伺候得好不好。
母亲脾气越来越暴躁,美若不耐烦吵架,下课便去做兼职。
新年里她终于迎来了初/潮,春意萌动时她的胸脯有奇异的胀痛感,然后缓缓涨出两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遗憾的是个头只长了一英寸不到。
她下课仍穿白衫黑裙条纹领结的校服,露两条嫩生生的小腿,行走在樱桃街上,娇怯怯地笑,扭着腰说“只是破费你两张青蟹啧”,将被她吸引的怪伯伯和色叔叔们带进街尾一座唐楼,交给私娼馆的仙婶和大姐姐们。
做成一单皮/肉生意,私/娼馆的老板娘仙婶会给她一元提成。遇见好客人,也会丢给她好几个硬币,在她煎蛋般的小胸脯上揩把油,调笑说:“妹妹快点长大,到时候帮衬你生意。”
她笑嘻嘻地避开魔爪,接过打赏收下。
对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七姑曾表示过强烈的反对。詹家一个女孩儿如此,第二个眼见着也将重蹈覆辙,她着实难受。可美若只需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哀求地看着她,七姑便心软。
詹美凤其实不是赚不到钱,她开工一个月便是红牌阿姑,不过赚得多花销也大。唐楼隔音不好,七姑前些天还听见两母女吵架,为了大小姐新买了一套姬仙蒂婀的洋装。
大小姐说防着有人找她打牌没有新衫被人笑话,小小姐诧异问说,“你觉得那些人还认识你?”
詹家破败,七姑已经见识过一次世态炎凉,小小姐话是没错的,但太伤大小姐的心。
当年詹家真正富贵,大小姐幼时可是日日新衫新鞋不重样。那时候老爷常去士丹利街喝茶,再到楼下的褔和庄定制四季衣裳,大小姐随着一起去,粉琢玉雕的小人儿,乖乖地任师傅摆弄量身,里里外外的,够穷人家几年的开销。
要大小姐过当下的生活,实在难堪。
可小小姐也一般的可怜,丁点大的人,要在龙蛇混杂的旺角街上做拉客的勾当。
不知帮谁好的七姑彷徨无比,唯有多接胶花的手工活,帮补家计。
港岛的夏天多台风,台风来临前的日子气候燥热闷湿。美若逢着暑假,在街上逗留的时间晚了些。
樱桃街是瘸脚七的地盘,瘸脚七从和兴分裂出来,转头就狠狠咬住母体,一心想吞并和兴做大。按道义,和兴过去龙头的亲眷不应该和这种反骨的人搅合在一块,可詹家母女没听过仁义礼信四个字,既然华老虎甩掉她们,她们也没必要为华老虎守节。更何况吃饭大过天,理不了那许多。
私/娼馆里一部分是本埠的失足妇人,一部分是偷渡来的黑户,仙婶每个月固定向瘸脚七缴纳保护费,瘸脚七的手下负责看场。美若在私/娼馆的骑楼下帮忙拉客,毫不担心安全问题。
这一晚闷热难当,楼上的小厢房几乎爆满,美若在街角的水果档买了半只冰镇西瓜,想着讨好看场子的哥哥们。
平常有三五个伙计,负责放风、殴打赖账的客人,美若回来有些诧异,问剩下的一个:“大飞哥,其他人呢?”
“前头出了事,都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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