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妧将今日之事娓娓说与他听,而后又道:“杨大人会让人扮成土匪将我掳走,届时你稍作抵抗便是。”
他应着:“好,你等我将殿下送回崇京,等我安顿好一切,我便来找你!从此南越北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当**要嫁给胤王,他也曾说,不管她作何选择,她在,他便在。如今她要走,他亦是不曾有二话。令妧忍住哽咽,低低道:“不回北汉,我只在辽州等你。”
辽州,便是与钦州临近的一个城池,虽与钦州不远,却因山地原因较为闭塞。杨御丞已早早为她打算好一切,只等她点头了。
允聿黯然蹙眉:“你当真要舍弃公主身份吗?”
不回北汉,她已土匪掳人脱身,一朝褪去大长公主的光环,便真真什么都没有了。
令妧仰头,将幸福眼泪逼回,曾有一人叹其身世时与她说过——我爹得子,高兴不过当下。此后多年,我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而令妧亦如他,堂堂公主荣耀并未带给她多大的幸运,却多得是数不清的悲哀,倘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只做个平凡的女子,没有天家荣耀,便不会有天家的诸般纠缠。
她温柔笑道:“从来便不曾需要过。”
他动情将她拥入怀中,“好,我定不负你!”
指腹触及冰凉门闩,令妧小心将房门推掩住,而后背靠着房门,望着屋内一切不由得笑。她的好日子不会远了,允聿离开崇京时,便会顺道将瑛夕带上,她原本便是要赐给允聿的,他将她带上谁也不会有疑心。她日日盼着与他们团聚,心情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
六日于杨御丞来说,却还只是回北汉盛京路程的一半不到。
良驹彻夜奔驰,体力也略有支撑不住,杨御丞才命众人停下歇息。皇上交代之事已办妥,他马不停蹄便要赶回去,此次离京他便心神不宁,隐隐似有悔意,他也许不该听皇上的话出来……只是他不来,公主不会信,皇上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交代。
“大人,您的伤……”侍卫递水过来时,一眼望见缠在杨御丞颈项的纱布隐约透出了血印。杨御丞抬手轻轻碰触,面色凝重,当日之事却是令他有意外,可他早已来不及收手——
皇上未将真正说与瑞王**之人告诉公主,是怕她伤心;而他未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告诉公主,是怕她心软。
那夜他派人乔装打扮闯入营地掳走公主,事情顺利得叫他有些觉得心悸。为防万一,他所带侍卫虽不过寥寥数人,却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他是准备与南越侍卫恶战的,却不想公主营帐守卫之人竟那样少。
公主是他势必要带走的,他却还要杀一人——冀安王世子,他是胤王心腹,更是认得杨御丞,他若不死,越皇便会知道公主并非是让土匪掳走。为顾全大局,他不得不下此狠心。
命人将公主先带走,杨御丞在背后偷袭了允聿,电光闪石之间,那柄将长剑允聿被反手架在他颈项,锋利坚韧已划破杨御丞脖颈,允聿只需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抹断他的脖子,他却在那看清身后之人的一瞬间收住了力道。
大口鲜血自允聿口中溢出,他踉跄地半跪下去,以剑身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墨色瞳眸里没有恨,聪明如他,那一刻已然明白杨御丞为令妧之打算——势必要她彻底涅槃重生,再不做刘令妧!
“大人!”耳畔又传来侍卫叫唤,杨御丞猛然回神,眼前是一片灰白景色,随行侍卫已坐地休憩,那夜已过多日,他却仍像是历历在目。他的功夫并不算好,却能一掌就至允聿重伤吐血……他还记得他倒下去时竟笑着道——这样很好,我很放心。
放心?他竟对他说放心!
杨御丞额角尽是冷汗,要不是顾及随后赶来的南越士兵,他势必还不会走。
他还活着吗?会供出公主的去处吗?
“大人您没事吧?”侍卫神色担忧。
杨御丞惶惶摇头,从马上上来,又闻得侍卫问:“大人何不问公主要去哪里?回去也要和皇上交代。”
杨御丞却道:“不必。”他带她离开时已是避人耳目,皇上的意思,能要她真正安全远离纷扰的办法,便是谁也找不到她,威胁不到她。只有连他们都不知道公主在哪里,对公主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
御医们鱼贯而出,孙连安仍是留在御前,越皇幽迷中似醒非醒,半个时辰后,孙连安才闻得那苍老语声自龙帷后传出:“朕要见世子。”
孙连安惊觉回神,低首道:“皇上,世子爷如今是新伤旧伤一身,据说连床也下不了!”
“那就让人给朕抬到御前来!”越皇沉沉语声里透不尽的愤怒,他便是要亲口听听,边疆战事怎会如此乱,胤王又是如何死的,还有公主……当真是土匪所为吗?他一刻也等不了,即刻就想知道!
孙连安擦了把汗,应声退出。
冀安王府前,瑛夕一路奔跑着来。她听闻别苑里几个宫婢的话就忍不住了,公主走后,她未曾踏出别苑半步,只因公主交代她凡事需谨慎,可如今,她哪里还忍得住?
府前家丁认得她,恭敬叫一声“瑛夕姑娘”,瑛夕的眼睛红红的,喘着气便道:“快,快带我去见世子爷!”
作者题外话:这章并着回忆穿插,大家看得仔细些,不要看漏了。
【涅槃】29
时至天中,冀安王府内,家丁应着瑛夕匆匆穿过院中甬道。
自边疆传来战事后,冀安王妃整日惴惴不安,如今更是以泪洗面,没有力气哭,便坐在允聿床边哀哀流泪。床上之人昏睡着,偶有清醒时刻,却总是那样短暂。昏迷时,只闻得他说着胡话,时而叫着“乔儿”,时而又念“殿下”。
一阵破碎声划破长空,冀安王妃吃惊地回眸,那抹身影依旧直直坐在桌边,茶盏却已粉碎在他的脚边。冀安王妃呢喃一声“王爷”,只见他拧起了眉,望着她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遮遮掩掩二十多年,允聿竟为了胤王重伤,为杀父仇人的儿子……
冀安王妃默然落泪,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王爷,瑛夕姑娘来看世子。”
王妃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抬眸之际,见茉颜已出去挑起了帘子引瑛夕入内。瑛夕莽撞冲进去,却见王爷王妃皆在里头,她蓦地一怔,朝他们行了礼,才急急问道:“奴婢是来问问世子爷我家公主的消息……”话说着,瑛夕哽咽起来,便是对上冀安王妃哭红的眼睛,此前诸般隐忍俱成泡影,瑛夕捂住嘴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冀安王爷回头淡淡看了看允聿,叹道:“还昏睡着。”
据说当日之事,随行侍卫们都模糊其词,说大约只世子一人清楚,可如今允聿这样,公主究竟是如何失踪便成了谜了。
瑛夕浑身都颤抖着,所有人都说公主已凶多吉少,可是她不信!匆匆来了冀安王府,竟是见了世子这般模样,心中万千侥幸仿若瞬间坍塌,瑛夕双腿一软,一下子倒在地上。
“瑛夕姑娘!”茉颜慌忙上前,双手托住她的身子,只觉一片绵绵软软。
瑛夕哽咽抽泣,她曾是侍郎之女,却因庶出身份并不得宠,后得太皇太后赏识选入宫跟随大长公主。这些年来,她与公主相依为命,私心里早当她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如今,连公主都要失去了吗?
离宫之际她曾那样雀跃,早知如此,她宁愿公主永远不要离开盛京!
冀安王爷朝茉颜看了看,低语道:“叫人先送瑛夕姑娘回去。”
瑛夕情急道:“不,奴婢不要回去!求王爷允准奴婢留下,让奴婢伺候世子爷!”她要等世子醒来,她好第一时间询问公主的消息。
冀安王爷神色为难,一直坐着未出声的王妃突然开了口:“让她留下吧,也许君儿希望她留下。”她不知允聿真正心仪之人是令妧,还以为乔儿是瑛夕的小名,冀安王爷此刻也不点破她。
王府外,一列侍卫从马背上下来,另有几名宦官并着鸦色朝服之人疾步入内。
有家丁在外禀报,说宫里来了人,皇上要召见世子。
为首的太监破开幔纱,绕过屏风入内,朝王爷和王妃行礼。冀安王爷蹙眉开口:“君儿尚未清醒,皇上怕是问不了话。”
太监低头轻言:“皇上已派了御医来王府。”他伸手拍了拍,很快便见御医亟亟进来。将医药箱搁在桌上,御医上前道:“请王妃移步,我等要为世子看病。”
另有一人已从药箱取了几枚银针出来,缓步行至床前。
王妃警觉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人从容答话:“回王妃,皇上要问世子话,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好让世子尽早醒来。”他说着,手中银针便要扎下去。厉风拂额,眼前素锦广袖一扬,冀安王爷有力手臂已挡住御医的手。
御医吃了一惊,未回过神来,人已被冀安王爷狠狠推离床前。
“王爷是要抗旨吗?”那人哆嗦着说。
冀安王爷冷冷一笑,猝然道:“本王不敢抗旨,尔等便回去告诉皇上,胤王的事本王也很痛心,也请皇上念在同是父亲的份上顾及本王的感受!本王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容不得尔等动手来伤害他!”允聿如今伤得那样重,强行迫醒势必要伤及根源,他忍气吞声了二十多年,怎能容忍连允聿都失去!
冀安王爷几十年敦厚仁慈,便是宫中资格最老的老人亦是不曾见过他这样忤逆皇上的意思,两名御医苍白了脸色,谁也不敢造次。太监亦是被惊吓到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跪下请罪道:“王爷恕罪,皇上也是急着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将世子爷伤得这样重,是以才派奴才等人来王府。王爷是明白人,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瑛夕也听得愤怒,说的真是比唱的好听,这太监处事圆滑,却比鹰爪更可恶!
“王爷三思啊,奴才若是带不走世子爷,奴才的狗命定会保不住,请王爷开恩!”太监又求道。
冀安王爷不松口,诸多人站在里头,却是谁也不敢再说话,气氛沉沉,又静谧非(提供下载…)常。纤弱空气里,空起了一声微弱的“乔儿”,冀安王爷神色一黯,蓦地看向允聿。
太监与御医们也都纷纷望去,他们正疑惑地这“乔儿”是谁,便瞧见身侧一抹娇小身影推开了茉颜的扑上前,颤抖握住那冰冷的手,哽咽道:“我在,我在这里。”
太监眼尖,已认出此人是北汉公主的陪嫁,当日御前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世子伤重,她出现在王府倒也不是不妥,这般一想,疑心尽散。
宫里的人谁也不曾想这一回冀安王爷竟这样坚定,说不让碰就不让碰,一直僵持到夜里,终等到允聿醒来。
太监又跪下求冀安王爷让他们带人进宫,冀安王爷起初不肯,后来却是允聿自己应了,瑛夕也借口跟随入宫。她是怕他支持不住又昏过去,再若说胡话也好由她周旋。
越皇已穿了龙袍等候多时,空旷帝宫,灯火辉煌,却冰冷得如同冰窖。
允聿是叫人抬进去的,自南越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臣子如此见驾的先河,众宫人们纷纷议论着。越皇细细问过战事、胤王的死,还有那失踪的副将,最后才问及令妧。
允聿的答案并没有叫越皇意外,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就是他不知的,也已猜至七八。
瑛夕只见那抹明黄身影近前,抬手拍了拍允聿肩膀,叹息道:“你的伤,一是为老四,二是为公主,朕心里都知道。”
“皇上不怪臣吗?臣没有保护好殿下和公主。”
越皇整整一愣,终没有再说话。
“臣觉得无颜面来见皇上!”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越皇抬手按住:“朕没有你与老四情同兄弟,朕不怪你,往后朕还会重用你。”
一抹不易察觉的异样闪过允聿眼底,他咬牙道:“臣不配,请皇上降旨搁去臣的官职!”他一脸坚定,并不是说笑。
这样神情,令越皇蓦然又想起二十几年前,他的父王称病不朝时的决绝。像,冥冥之中却又不太像。只因这眼神熟悉中近乎遥远的陌生,却并不是来源于冀安王爷,记忆中另一张脸孔侵入,叫越皇霎时脸色大变,按住允聿的大掌猛地撤下……
命人送允聿回去,越皇独自在窗口站了良久,他定要见允聿一面是不信一些事,如今见了,信了吗?他却像是更糊涂了。孙连安推门入内,替他披上裘氅,小声道:“冀安王爷今日这般……可是前所未有的。”
越皇低咳一声,缓缓道:“朕刚失去一个儿子,自是理解他。朕还记得他大儿子死时他的样子。”那是建璋十年,那一年是他与冀安王爷谁都不愿去提去想的一年。他下旨株伐自己的亲弟弟,而冀安王爷失去了大儿子,就是小儿子也差点在那一年重病去世……冀安王妃更是大病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