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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入帘栊,却是吹不进重帷密掩的内室。琉璃灯火湛亮,将女子倩影清晰折映在窗帷上。
瑛夕红着眼睛站在令妧跟前,咬唇道:“公主为何要随胤王一道去,战场上刀剑无眼,您……您怎么能去?皇上不阻止吗?”
越皇吗?
傍晚圣旨下时,令妧便亲自入宫一趟。
越皇一袭明黄宽袖,斜斜依靠在软榻之上,手中仍是那串持珠,置于指尖缓慢转动。他一双明眸睨住她:“你要随军出征?”
令妧在他面前站着,眼底是不容否决的一丝坚定。锦塌上的老者却缓缓摇头:“这不好。”
氤氲飘散,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轻萝香,使得一室的沉闷也稍稍得到缓减。意料之中的话,却并不叫令妧觉得泄气,她的唇畔扬一抹自信笑意,淡淡开口:“北地女子皆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宠,令妧虽来了南越,皇上却不该以看南国女子的目光来看令妧。令妧随夫君出征,却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夫君?越皇凝眸望去,她尚未与胤王完婚,念及“夫君”二字竟丝毫不见羞愧,果真是北地女子的坦荡。他惶惶又记得原来他这后宫还有过另一个北人女子,她亦是一样的豪迈,骑马射箭,总喜(…提供下载)欢随他一起……他轻缓一笑,却是不动声色带开了话题:“来年你与老四大婚,朕倒是诚然想邀北帝一道来观礼。”
令妧盈盈一低头,浅声道:“皇上热情待客,敝上亦会有同感。”
霎时念动,说不开心便是假的,她在世上唯世弦一个亲人,离开北汉那么久,她甚是想念。只是君王出游是大事,她却又是不想他离国的。
“公主?”瑛夕见她良久不言语,便忍不住叫她一声。
夜色,愈渐浓暗。
内室两抹身影依旧清晰。
令妧终是回过神来,缓缓一笑:“出征一事皇上应了,你便不必多说。”
“奴婢也要去!”瑛夕“扑通”一声跪下了,伸手拽住令妧裙裾直直望着她。
令妧怜悯望着地上侍女,伸手握住她略颤的手:“别闹了,我是随胤王去的,你又凭什么去?因为世子吗?”
瑛夕的脸色一阵苍白,公主她分明是知晓自己对世子并无爱慕情分,这般说来不过是阻她前去。瑛夕的眸光一转,落在桌面那柄珍贵龚扇上,入越以来,少帝馈赠的宝扇,瑛夕便不曾瞧见公主拿出来过。如今已入冬,更是用不着它,它却……被摆在了桌面上。
瑛夕忽地一震,急声问:“北汉……有事吗?”
令妧眸色一拧,低沉开口:“不可胡说,北汉事事安好,一切都顺遂。”不过是越皇忽而提及世弦,又徒增她思亲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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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色下,宫闱内局亦是一样的暗涛汹涌。
今早少帝又罢免了两位官员,以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罪名革职收押,这已是第三桩了。
丞相与几位大人自御书房出来,一脸凝重。
瑞王获罪后,少帝开始着手清除瑞王党羽,先从底下一些官员开始,一个个罢免、革职,甚至也有入狱、斩首的,怕是不久,便是丞相等人了。
“大人,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丞相眼底似有慌张,却极好地在瞬息之间掩起。负手往前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灯火依旧的御书房,冷冷道:“按兵不动,他要除掉尔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么多的罪名,空挡,也苦他绞尽脑汁了。何况民间琐事繁多,够他忙一阵子了。尔等且记得,等王爷归来,你我便能活。”
诸臣告退,御书房内却还留着杨御丞密议。
御案上,茶水也已换过三回,每回进来换,侍女却发现玉盏仍是满的。
少帝将手中奏折劈头便掷在杨御丞面前,怒意已起:“冀州盗匪横行,清剿了数月还不曾剿灭!黔扈的鼠疫不是前些日子得以控制了吗?怎又说蔓延!邯陵竟说秋收不佳,闹起了饥荒!朝廷命官全都是摆着好看,尽会纸上谈兵吗?”一番话毕,他忽而别过脸,捂唇咳嗽起来。
杨御丞忙低首劝道:“皇上息怒,天有四殃,这些也都还是小事。”
世弦心下冷笑,他自是知道这些都不是大事,只是他如今着急于清除瑞王党羽,又要叫他分心处理那些事,他不免焦躁。
杨御丞又低言:“剿除瑞王党羽一事皇上不可操之过急,这么多年,瑞王一党已有盘根错节之经营,非一朝一夕可破,好在瑞王已不在朝中……”
“他却还活着,你忘了吗?”少帝玉冠束发,隽秀面容里带一抹憔悴苍白,眼底却是狠戾。那夜天牢一战,瑞王不知去向,秦将军派人四处追查,少帝亦是下了皇榜通缉,却仍是未果。
瑞王一日不伏诛,便像是抵在世弦心头的一根刺,叫他在呼吸之间亦觉出丝丝危险。
外头,殿门被人悄然推开。中常侍王德喜领着侍女入内,沉香里嵌入几分药的苦涩,侍女端着托盘谨慎往御案前一站,中常侍低声道:“皇上,是时候进药了。”
少帝轻轻一瞥,眸中竟是厌恶之色。
杨御丞记起中常侍曾私下同他讲过,这段日子皇上忧思过甚,时常在御书房待到天明,更是月余不曾踏入后宫了,太医千方百计在药里加入补气盈血的方子,可皇上龙体仍不见好转,夜里也时常会犯旧疾……
杨御丞惊问何时开始,中常侍便说已有数月,那时瑞王尚未获罪。
侍女已小心近前侍药,近日来,他的病容尤甚,全赖这些药吊着,这若一歇,竟不知会是怎样。侍女曾有一晚瞧见皇上犯病,苍白的手,苍白的唇,苍白容色……仿佛一切都是不祥之色,侍女的双手一阵颤抖,手中白玉药盏一斜,竟“咣当”一声打翻在世弦身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慌张匍匐跪下,瑟缩战栗。
中常侍忙回头招人进来收拾,杨御丞开口道:“皇上不如回宫歇息吧,民间的事臣替皇上分忧,定不会再有此等奏折叫皇上瞧见。”
中常侍跟着劝:“是啊,皇上回宫吧。”
总算是劝了少帝出去,中常侍舒了口气,少帝却又叫住杨御丞。杨御丞敛息于玉阶下站住,见少帝止住宫人跟随,独自从玉阶上下来。
未叫宫女引灯,今夜月色静好,倒是一路瞧得清楚。
世弦清瘦身躯拢在银狐裘貉下,雪白密毛衬得他的脸色越发地淡,环佩声并着远处更漏交替,到底闻得他开了口:“南越西北边疆遭夜琅蛮夷军偷袭。”
月光淌过杨御丞微蹙眉目,他低首道:“此事臣也有耳闻。”
世弦又淡淡道:“过去数十载以来,蛮夷军时常扰我边境,此次倒是调转了枪头吗?却是不知越皇会派谁出征。”
杨御丞心中一动,他侧目看了看与他半步之遥的少帝,深吸了口气问:“皇上是担心公主吗?”杨御丞的话语一顿,似是下了极大决心,“眼下情况,皇上可接公主回来的。”
若真能回来,便是他的大幸。
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中,隐隐像是溢出了那淡淡的轻萝香气。世弦忽而站住了步子,颔首微微一嗅,那样熟悉的味道,竟不知多久不曾闻到了。先前瞧见那奏折上“邯陵”二字时,他便已想起了她,还有她寄来的那封家书,隽秀的字体,宛然的墨香……他不是第一次收到她的信,却只有这一次,是明明白白写给他,写给世弦的。他空了便会拿出来读上一遍,一字一句皆已烙进了心底。寥寥数语,他仿佛又见她温然眉目,听她柔声唤他“世弦”的样子。
她与南越胤王的婚事推至了来年开春,如今南越又起了战事,他若此时开口要接她回国一些时日,于情于理亦是可行。只是——捂胸呛出几声咳嗽,杨御丞忙欲上前扶他,却被他淡淡拂开了手。一抹自嘲笑意漾在嘴角,世弦低垂了眉目,倘若一切皆顺遂,他自要接她回来。只可惜,眼下北汉虽不似南越起干戈于表,却也已是动荡在内,他便不要她回来一同担忧焦虑。
将心思转寰,鼻息下已闻不到那阵轻萝香,疏疏淡淡,只剩下隽冷空气。
杨御丞见面前之人的步子又动了,他忙跟上,听得他道:“也不必接她回来,南越虽要打仗,她乃我北汉公主,如何也不至威胁到她。”
虽是意料之中的话,杨御丞心中仍不免有一抹失落。他遂又吸了口气,暗自笑自己的糊涂,公主已嫁去南越,岂是说接就能接回来的?而他,自当好好辅佐皇上,才能让公主放心。
夜风吹至身上似又冷了几分,杨御丞谨慎劝道:“皇上该回宫了进药了。”
彼时,恰巧行至一侧修竹旁,世弦抬手拂开了斜出甬道的竹枝,仿若是又记起那夜上元节时,他坐拥美眷,而她孤身立于修竹下的样子……他低缓一笑,又站住步子,回眸看向杨御丞,轻声道:“你是怕朕活不长久了吗?”
话落似重锤,激得杨御丞浑身一颤,他匆忙振衣跪下:“臣不敢!”
世弦低低凝视着底下之人,半晌,才见他往前一步,伸手亲自去扶他:“瑞王不死,朕不会死。”微弱语声,似霎时劈落的一道惊雷。杨御丞额上冷汗涔涔,月白光下,少帝修长手指冰凉苍白被一侧修竹细枝掩映,更显得消瘦起来。
他竟将死说得那样淡——杨御丞抚袍起身,不顾礼数抬眸看了一眼,却是那一眼,面前少帝分明并不如想象中的冷情,亦不见那种萧瑟,墨晶色的瞳眸里隐隐似有笑意,叫杨御丞紧窒的心脏也登时松了些。
世弦回身一望,巍峨宫殿耸侍入云,依着白色月光,今日的皇宫静和得那样不真切。他微弱一笑,即便做不了振兴北汉之人,他也必当要给昭儿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北汉,不至将父皇留下的江山断送在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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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庆王竟来了锦绣别苑。
瑛夕每回见他都心里发毛。
令妧只得叫侍女领他入厅,礼数上做得周全。
“殿下有事吗?一会我便要随军出征,怕是没空招待你。”令妧开口便下了逐客令。
庆王今日未着朝服,一袭储衣宽袖,冠上缨络低垂,明玉珠子掩映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庆王一双深邃眸子直直锁住面前女子,沉了声竟是问她:“你真要随他去边疆?”
“自然是真的。”
“为什么?”
令妧一怔,随即好笑望着他:“他是我未来夫君,我随他去难道不应该吗?”她说着,起了身,“殿下请回吧,若是叫他撞见了,再伤了殿下贵体就不好了。”
她言语中略带讽刺,庆王竟是破天荒没有动怒,他随她起身,顿了顿,竟是道:“若我说要你别去呢?”
瑛夕听得呆了呆,闻得令妧嗤笑着问:“别去?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与她身份有别,她一句“夫君”,他却什么都不是,更是她眼里厌恶嫌弃之人,是吗?
庆王的容色越发淡了,他缓缓往前一步,令妧却刻意退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许是碍于眼下地点,他不再往前,目光灼灼落在令妧脸上,他启了唇道:“战场上凶险,令妧,我愿你留下。”
庆王已不是初次与令妧表露心迹,却都不似此次般谦和真诚。令妧不免怔住,厅外有脚步声急急而来,下人来禀,说胤王来接她的人已在路上。令妧当下未有多想,转身便要走。
“第三次。”身后之人低低言语,话中再未有先前却让姿态,隐隐已显傲气,“这是你拒绝本王第三次了,令妧,你记住,再不会有下一次。只盼你不要回头来求我。”
“殿下多虑。”令妧语声淡淡,她怎可能回头去求他?
【涅槃】18
万千铁骑踏出震聋发聩的声响,茫茫大地一片滚滚尘土,刺鼻血腥味延绵千里。
南越营地,田将军与左右将军及几位副将商议大事。
帐中各位神色凝重,他们已苦守了岭防十余日,此地虽是易守难攻,奈何蛮夷军人多,这样的持久战打下去,任谁都耗不起。岭防乃南越西北屏障,岭防一破,蛮夷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要收复失地怕是难上加难。
田将军脸色灰暗,只闻得一位副将道:“将军,我们损失惨重,即便拼尽全力,勉强也只得守上三五天了,若是援军再不到,怕是……”
“不到也得守!”田将军重重喝断副将的话。
那副将满脸的尘土,昨日一战,他亲眼目睹手下士兵惨死,更是一夜未眠,此刻闻得田将军这样说,便忍不住道:“难道将军是执意要兄弟们去送死的吗?”
田将军脸色一沉,厉声道:“来人,给本将军将这个贪生怕死之辈拉下去!”现下这个最是关键时候,他不允许有谁来扰乱军心!
副将挣扎着被拖了下去,众将领谁也不敢言语,田将军目光狠绝地望向他们:“是谁养育了你们?”
“是南越!”
“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