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一怔,这才回过神来问的是她身后的太医令。
陈描行了礼,这才恭敬回话:“杨妃娘娘小产,皇上震怒,孙太医早在事发当晚就被处决了。”
这么快?
掌心传来丝丝痛楚,令妧的心却是一半揪心一半松懈。
“公主,还是先让陈大人给您看看?”瑛夕软语规劝着,又朝陈描看了眼。
着鸦色官袍的身影才往前一步,却听令妧低声道:“本宫要见杨御丞和秦将军。”
瑛夕变了脸色,悄然看了看陈描。陈描的脸色亦是难看,他一抬青纱笼袖,话语低沉:“皇上有令,除太医以外,盛鸢宫不得任何人进出。”
令妧猛地转身,犀利目光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世弦的用意昭昭,他担心她会宁死说服杨秦二人不必妥协于他,他很了解她。
“臣给公主把脉。”药箱已被轻放在桌上,陈描掀起衣袍跪在令妧面前,才抬手,却见那抹消瘦身影又转了开去,语声淡漠:“你去告诉皇上,本宫这盛鸢宫想要清净,日后太医院的人也不必来了。”
第十六章 裂帛02
“她当真这样说?”
中常侍王德喜低头垂眉立于帘外,闻得少帝含怒的话语传出,他一个激灵,忙又答:“是,陈大人是这样说的。”额际有汗沁出,他也来不及抬手拭去,就这样静静侍立,恐里头之人震怒。
偏沈昭仪回静康宫去了,不然也是个能劝人的主。王德喜在心底细细地想,盘算着是否差人去请,忽觉面前光线一暗。
他的眸光稍抬,见锦塌上之人早已经起了身,颀长身姿直立在前,将半侧暗影投下,遮挡住王德喜的视线。他的心头紧了紧,闻得少帝轻缓地笑出声来。
他也曾以己之身相逼,她却说他若死了,她便扶植幼帝登基。那么如今,她可算也是在威胁于他?
寥寥数步迈至大开的窗边,指腹摩挲着窗沿镂空花雕,他的眸中噙一抹锐利的光。
当初她不曾心软,如今他亦不会!
流云广袖一落,他低哧着开口:“传令下去,从今往后,盛鸢宫不得任何人进出,违令者,斩!”
语声里,再闻不出一丝半丝的微弱,恍似要生生穿透这浑厚的宫墙宫壁。
殿外那抹锦衣华裳的身影一颤,虔儿一声“娘娘”,用力支住端妃欲要倒下的身子。端妃的眼底带着颤意,皇上他……竟要将盛鸢宫也变成冷宫吗?
长长的护甲已嵌入虔儿手背,她吃痛地蹙眉,见端妃惨白着脸却未有要离去的意思,虔儿壮着胆子小声规劝:“娘娘,您还有殿下,您若是出了事……叫殿下怎么办?”
大长公主的事早已无可挽回,端妃却还可以明哲保身。
浑浑噩噩步下白玉石阶,里头少帝又说着要见杨秦两位大人的话端妃亦是听得模模糊糊,手中拽着的锦帕早已被汗水浸透。昔日杨妃得尽盛宠,羡煞六宫,可端妃手中却还有一张王牌,背后尚有大长公主。
如今——
杨妃失宠,她也跟着失势,区区一个婢女竟能拔得头筹!
眼前景色阵阵旋转着,端妃几乎是跌入轿中去。提心吊胆数日,终归是木已成舟了,她苍白的樱唇动了动,再吐不出一个字。
脑中只定定地转着二字——没了。
什么都没了。
*
整个午后,中常侍王德喜自盛鸢宫前前后后进出不下数十次,瑛夕怔怔瞧着不相干的侍女侍从撤尽,半个身子倚在凭栏处,整张脸都失尽了血色。
夜风入帘,吹得珠帘轻悄碰撞。
左右尽退,令妧和衣躺在床上,双眸定定瞧着头顶微微晃动的素色帐子。今日杨秦二人又奉诏入宫了,世弦要说的那些话,她心底大约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有宫人瞧见杨御丞与秦将军自御书房出来便一路争吵至宫门口,大约也是为了她的事。
是夜,四下幽谧无常。
令妧全然无睡意,窗外似有人影闪动,紧接着寝殿门“吱呀”一声,冷风入,身影至,帷幔掀。
令妧惊窒起身,凝视那双溢光的双瞳,来人伸手便封住了令妧的口。另一手将面上蒙纱扯落,接着微弱的光亮,令妧诧异地撑大了双眼。
裴毅!竟是裴毅!
第十六章 裂帛03
轻薄帷幔一阵飘曳摇晃,裴毅脸上略有尴尬,见令妧已瞧清楚了自己,这才松了手,急急将眸光转开。发丝还沾着夜露,听他屏息道:“少爷让裴毅来问公主,事到如今,公主还觉得留下值得吗?”
低低的语声伴着内室一片沉闷,令妧十指攥紧了薄衾,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裴毅又道:“您跟少爷走吧,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寂静夜里,终闻得令妧微弱问道:“他说的?”
裴毅点了点头,回身自一侧架上取了令妧的衣服,侧身伸手递入帐子内。一阵细微响动,手腕被那纤长冰凉的手指缠住,令妧又问:“你如何入得宫来?”
皇宫内院,守卫是何等森严,裴无双纵有孔明之才也难确保裴毅能毫发无伤潜入她的盛鸢宫。从未进过皇宫的裴毅,又怎能避过宫中巡逻侍卫的耳目?
绡帐再次被垂落,帐外高大身影又见朦胧。裴毅的声音却清晰:“少爷去找了杨大人,杨大人亲自画的地图。”
隔着轻薄绡帐,令妧的眸光幽深,她竟忘了杨御丞。
“少爷手里有公主的和田玉玦。”
大约以为令妧不信,裴毅又匆匆补上一句。
扣住他手腕的纤指一松,漠然垂落于薄衾之上。
再没有什么比裴毅的到来更清楚明白了,杨御丞终归是妥协了,还有世弦——她不信今时今日世弦会真正放任盛鸢宫。
他在放她走。
所以才要撤尽盛鸢宫无关的侍女侍从,只留下寥寥数个侍卫。
一股莫名心酸涌上来,令妧略略颔首,双眸轻阖,颓然道:“我要带走瑛夕。”
裴毅神色微变,握着长剑的一手略紧,低声道:“瑛夕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他们不会对她如何,待公主先行离开之后,杨大人自会接她出宫与公主团聚。”
“他当真都计划好了?”
清迈话语破开薄薄鲛绡帐传出,微弱光线下,宽大衣袍遮住令妧娇弱身躯,她仰着头,冷冷凝视着外头的男子。
裴毅的额角覆一层薄薄的汗,他竟一时间不明白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
少爷,杨大人,或者是——皇上?
心头一跳,裴毅的目光惶惶,不知为何自己会有如此想法。
娴熟套上丝屡,令妧恍然而笑,背过身,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他。”
世弦,裴无双,亦或是杨尚玉,他们一个个,那样严谨的心思,既要她走,怎会不替她算计好以后的路?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裴无双和杨尚玉不会想要她日后被通缉,世弦亦不会想再在这件事上理不清。
无论是谁,都会想要牺牲瑛夕以保全她。
颤抖着双手拢紧衣衫,令妧笑得凄凉,连玉致都背叛她了,如今她还能相信谁?
“公主……”
“带上瑛夕,我们马上就走。”她直直打断他的话,佯装方才没记得裴毅说的什么。
裴毅的脸色铁青,低头凝思片刻,似是下了狠心。
令妧只觉得背后人影骤然逼近,随之颈项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便若失去了依靠,轻飘飘倒下去。
淡雅轻萝香似在那一瞬铺天盖地地弥漫开去,怀中柔软娇躯轻靠,一种复杂心思缠绕在裴毅的心头。
早知如此,当初他若断然说出他是裴毅,会不会一切就此不同?
第十六章 裂帛04
再由不得裴毅多想,才欲转身,忽而瞧见寝殿外处处灯火通明,紧接着又从夜幕中传来女子的惊笑声,伴着宫人们惊恐的话语。
杂乱无章的话,大抵是听不出说了什么,只隐约可辨别得出那一声声的“太后”。裴毅的眉头紧锁,不难听出那簇拥一团的人正朝公主的寝殿涌来!
他圈着怀中昏厥之人退了一步,外头混乱的脚步声将至,宫灯烛火仿佛在瞬间烧红了盛鸢宫的半壁天。
他奉命带走令妧,牺牲瑛夕,一把火烧了公主寝殿。至此,北汉再无大长公主,刘令妧才可重生于天下。可是——
崔太后怎么来了?她怎么来了?
裴毅面如土色,紧握着长剑的手早已是寸寸筋骨分明。殿外喧哗如昼,一众人影俱映上宫闱门帘,伴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声,那抹微弱话语响起:“是谁的命令?”
令妧恍惚醒着,外头灯火映入半合眼眸,她只以为是裴毅所为,那么瑛夕,瑛夕……
奋力挣扎了下,那点绵薄之力终归是挣不过裴毅有力的臂膀,她的眼角滑出了泪,恨自己无力去救瑛夕。
裴毅低头凝望怀中半醒半阖的女子,那样的神色,分明是一席悔恨,半点恨。
他揽着她的手略一紧,是谁的命令早已不重要。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却带不走她。
*
那次皇长子受伤后,崔太后一直被禁足于熙和宫。如今公主被禁足,皇上自然就撤了太后的禁令,却不想,仅仅几日而已,崔太后的疯癫之症竟又发作了。
一众宫人也不敢用力拉扯,偶尔有人欲拦着,殊不知她的力气那样大,索性就狠狠地推了开去,径直闯入盛鸢宫来。
嘴里还嚷嚷着诸如“妖孽”“祸水”之类的字眼。
瑛夕闻声而来,见了此等仗势也不免惊窒,呆呆立了半晌,眼看着公主的寝居被人推开,瑛夕这才回过神来,奋不顾身冲上前去。
大长公主的寝殿,到底不是谁人都敢肆意闯入的。
莺欢眼见崔太后的脚步未停,径直闯入,她的脸色大变,只得跨步进去拉她:“太后,太……”
跟着冲进去的瑛夕也没面前的场景吓呆了。
昏暗内室,赤色珠帘剧晃,重帷之后,大长公主衣衫凌乱,就这样静静俯卧在冰冷地面上。那一侧的窗户大开,夜风肆意入窜,激得帷幔飘曳,烟熏弥漫。
瑛夕惊呼一声“公主”,拔腿就扑上去:“公主,醒一醒,公主!”
帘外,两道身影竟也站住了步子。仿若连崔太后的疯癫之症也瞬间好全了,她竟也不吵不闹,就这样呆呆望着。
令妧只觉头痛欲裂,惶惶之中像是听见瑛夕的声音,她艰难地抬了抬手,攥住侍女的衣袖:“瑛夕,是你吗?”
“公主,是奴婢,是奴婢!”瑛夕连连点头,随即破涕为笑。
不是梦。
令妧复又阖了双目,嘴角却是一抹释然的笑。
皇上有令,擅入盛鸢宫者,斩立决。
正值夜半,谁也不敢去宣室殿惊扰皇上,太医是来不了了。
令妧饮尽玉盏中的凉水,神智稍稍清醒,眸光转过微掀的幔帘,见崔太后凝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直直望着她。
那一个是太后,自然斩不得她。
令妧无奈一笑,崔太后心心念念着要她走,今夜她若不来,令妧当真就走了。殊不知崔太后若知道了,究竟又作何感想?
第十七章 舍得01
红烛映着男子俊逸容颜,内室熏香氤氲,散不尽他眉宇间的踌躇。那蒙纱斗笠被随意搁在一侧,裴无双静静听完裴毅的话,良久未作声。
“属下该死!”裴毅终究跪下去,回念今夜盛鸢宫的一切,他再无路可退,只能撤手方能全身而退。
半晌,裴无双清冷目光落在底下之人的身上,裴毅身上的夜行衣尚未来得及换下,衣袂上甚至还沾着点滴的夜露。裴无双却蓦然起了身,广袖之下,双拳紧握。怎想得到那两道更替的禁足令,竟坏了他的大事。
他强压着胸口的怒,缓步行至青竹案前,森森目光盯住那被戒尺压住的宣纸,上面一副未及完成的画——
“天意。”他艰涩吐字,面上似笑非笑,“裴毅,这是天意。”
裴毅大惊,不顾礼数抬眸凝视着那抹消瘦背影,定定开口:“说什么天意,少爷何时信过这个?”
天意难测,事在人为。
裴毅记不得他何时说过那样的话,可是那八个字说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案前身影微移,裴无双猝然笑出声来,他错就错在太过自信,以为什么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竟忘了疯癫的崔太后。
裴毅心口一紧,原本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满腹的话竟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低头的刹那,仿若电光闪石,无数欲念从脑中蹦出,裴毅咬咬牙,开口道:“少爷该知道,今夜属下若带她出宫,她也势必恨您!纵然撇开此事,往后您又想如何面对她?终年戴着这斗笠,还是叫她窥见您的脸?”
“裴毅!”
一声厉喝,案上戒尺、画笔一并拂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
裴毅却是将惧意悉数沉入眼底,挺直了脊背依旧说着:“杨大人和四公主的事了结后,少爷原就不该再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