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夺过我手里的包裹,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快递单子上一行字,我定睛一看——腋下除毛刀,女士。
“瞧仔细咯,是你的吗?”不是我的,那也不能是你的吧?
结果真是他的。
仇琛的名字在单位是有一段典故的。说有一天中午我们在一楼大堂吃外卖,小柯正好不在,快递小哥就在前台喊“仇(chou)深,哪位是仇深?仇深的快递!”
从那以后,我们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似海”。仇深似海,多大气,多上档次!
似海和我同组,在公司资历比我深,是终端产品部唯一的男丁。大家都觉得他不是Gay就是妖,也是因为事实胜于雄辩,他在少儿频道组已经待了三年。三年呐!连我这个只有一年工龄的女人都快疯了,正常男人谁能盯着喜洋洋和巴拉拉小魔仙剪三年的片子?
似海是我们公司快递最多的一个,跟他仇最深的无疑是前台小柯。
小柯虽然和我同岁也是单身,但她不算标准剩女。小脸长得玲珑剔透,有鼻子有眼,HR找她当门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公司高层里不少老爷子都打过她的主意,底下年轻点儿的反而不敢造次。
小柯也摸爬滚打小有三年,公司里没有女人喜欢她,当然这里面有多半是出于嫉妒,但这种嫉妒心理又因为小柯本身小气扭捏爱打小报告,大家也就拉上一条同仇敌忾的统一战线。而她自己除了和似海积怨愈深,对其他人倒是一视同仁,都是一张好像人家欠她百八十万的咸鱼脸。
我重新回到前台,扒拉出我那把垫在柜架最底端的菜刀,然后气势汹汹地跑到电梯口,猛按上升键。
终端产品部在三楼,玻璃门正对面就是人力资源部,两边都是女儿国。但我们部门和高清技术部共享一个入口和茶水间,技术部则是清一色高智商低情商的雄性狒狒。两个部门仅有一条长长的走道相隔,称为楚河汉界。
怀揣菜刀挪到我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抿一口铁观音,装模作样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这时隔壁的宫莉递给我一张下周的节目预告单,“方槿同志,你是去中南海吃年夜饭了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如我帮你申请以后吃饭时间不许上班?”
宫莉是我的顶头上司,三十二岁,单身,骂人不带脏字,却能堵得你吃下八个鸭蛋不给水喝。她是少儿频道产品组直接负责人,其实也就管仨人,我,似海、还有正在休产假的周夏雨,最多再加一两个集团拨下来的实习生。我们仨内部唤宫莉作少儿频道“道长”,外部昵称她“宫二”,因为先前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里,章子怡演的“宫二小姐”颇受好评,宫莉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
可“宫二”一点儿都不二,她精着呢!终端产品部总经理金玲是她读研时的同门师姐,俩人表面上关系瓷实得能穿一条裙子,但我们组三人都很清楚,宫二这人阳奉阴违,暗地里喜欢散播金玲的小道消息和八卦新闻。不过也无伤大雅,她不会真干什么伤筋动骨的事,这一点,倒让我们这些爱看戏的闲杂人等有些失望。
“没没没,就看楼下公告宣传片耽误的。莉姐,昨天来了个什么领导?您也去开会了?”我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一面小眼水汪汪作羡慕状。
我和宫二之间是微妙的拉锯关系,你来我往,人心难收,有时候亲如姐妹,有时候如防家贼。
宫二横了我一眼,知道我在转移话题,也不跟我计较,敲敲手上的节目预告单,让我赶紧做事,她自己端着杯奶茶到楼上找金玲去了。
我反转办公椅,漂移到对面桌的梁晶晶那里,将节目单递给她。
“好妹妹,帮姐姐干点活呗。”
梁晶晶是集团分给我们公司的高材生,大四在读,分配部门时自己填的终端产品部少儿频道组,不明白她怎么想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有一小男朋友在楚河的另一边实习。
我们组来来回回换过好几拨实习生,梁晶晶干的最久,比我呆的时间都长。她是真喜欢这个工作,每天在剪辑室面对嘻嘻哈哈的动画片只有她笑得出来。这小妮子嘴甜,玻璃心,一开始我特别看不上她,大概也是恨她这么年轻。后来发现她心理年龄只有生理年龄的一半,也就看开了,还渐渐喜欢上了。
现在周夏雨不在,我和梁晶晶最亲。
晶晶二话不说接过我的单子就开始鼎力执行,跟彪呼呼的姑娘相处真的让人身心愉悦。
其实,大家本来都挺喜欢这孩子的,就是有一点,回回我们在单位餐厅吃饭,总能看见她和小男友你侬我侬唧唧歪歪,搞得满食堂红心乱飞,大家伙餐盘里的手撕包菜,愣是能吃出酸豆角的味儿来。
也是,整个终端产品部二十个板块,剩女占了七成,唯一的男丁似海还是棵难辨雌雄的蔫菜,梁晶晶小俩口公然在眼皮底下秀恩爱,姐姐们能不酸吗?
言而总之,“终端产品部大龄女青年横行,已然成灾。”
有一回我在餐厅挑着两根豆芽菜对周夏雨这么说。
结果坐对面的似海扑哧一笑,“大龄女青年?那是已婚人士和即将成为已婚人士的大姑娘自谦和自嘲时说的。你?”他从我额头以下肚脐以上快速扫了一个来回,接着说,“你连大龄女都不算,顶多也就是一大龄。”
我心中一股无名火蹿得就顶上来,“咋就让你把女字给掐了,我哪儿不是女的了?!”
似海不慌不忙地吐出四个两位数字,低头继续搅他的蛋花汤。
我愣在那儿,置身云雾里。
“自己的三围总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但敢问贱人从何得知?
当时灵光乍现,想起来刚进公司那会儿跟部里几个姑娘去逛商场,似海也被叫去拎包。恰巧碰见内衣店搞活动,填个问卷调查就送一套塑身衣,我抢到最后一张问卷,来不及编个假三围就如实填上给交了,丫肯定是偷瞄到了。
“记得啊,可是你明明说了四个数字。23是个什么?”这个贱人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爆人隐私?
似海吸了两小口汤,放下他自备的银质小调羹,抽了一张面巾纸,对折三次,左右各轻按两下嘴角,终于揭晓答案:“连自己经期都不记得,能叫女人吗?”
那一瞬间我哑口无言,居然忘记去生气和反驳。
现在,无所事事地坐在挤满小方格的空荡荡的办公区,我又想起那一瞬间。那一瞬间,连同午餐恼人的芝士,老妈扣下电话的哐当声,还有大龄俱乐部的邪恶呼唤,共同表达了来自世界的源源不断的不善意。
作者有话要说:
☆、二、大寒:单身公寓的双人套间
(大寒——二十四节气之中最后一个节气。每年1月20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00°时为大寒。这时寒潮南下频繁,是中国大部分地区一年中的最冷时期,风大,低温,地面积雪不化,呈现出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严寒景象。过了大寒,又迎来新一年的节气轮回。)
【上】
寒潮袭击的脚步碾过楼顶,裹着毛茸茸299块钱一件的假皮草,我独自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公寓里静得可怕,都能听见小雪粒拍打窗户的声音。
晚饭的外卖盒子懒散地躺在快要漫出的垃圾桶里,单身女子周末的困顿生活拖曳着陈腐气息铺向无边。
我与室友索娜合租这个八十平的套间已经一年多了。索娜心细如尘,一点儿没有东北女孩儿的豪爽和不羁,倒是一身江南女子的仙气儿。年纪轻轻离家闯荡,肩负亲人的重望,是我见过最贤惠的姑娘。她总是大包大揽公寓里所有的卫生工作,有时候我良心发现倒一回垃圾,她居然还跟我道歉。每次我进浴室洗澡,她都会贴心地帮我把门口的拖鞋掉转方向。
她的喜好也深得我心,比如她爱吃饺子的皮儿,披萨的边儿,火锅里的菜叶儿,烤肉时的蒜瓣儿。人一生要是多几个这样的朋友该多好!
但为了长久计,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着礼节性的距离,以至于她对我的好,让我享受成了习惯。
六个月前,当我下班回家发现她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第一反应是飞奔到我的房间检查财物细软。事后我羞愧至今,于是一直生活在不修边幅的潦草中惩罚自己的小人之心。
在确信已经等不到人来帮我收拾一地的瓜子皮之后,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沙发上看一部动画短片。片子讲一个精神分裂的人,他受到陨星撞击,之后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都出现偏差,刚好相差91厘米,这个世界看到的和触摸到的永远距离91厘米。
这个人弄不清究竟是自己背离了社会的规则,还是背离了他自己。“他们不会告诉你你疯了,只是说你迷失了自我,情绪失去了控制。如今你不用害怕了,至少你知道,你离真实的自己有多远。”
它在揭发我的错位人生;却没有给我一个矫正的方法。唉,无所谓的,这世上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迷,你在意不过来的。
至此,我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没有底的阶段。每当遇到瓶颈,我只能用问题回答问题。
为什么我长得不像林志玲回答了为什么我不招人喜欢。
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生活回答了为什么我如此孤单。
为什么我没有爱人回答了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人老珠黄。
……,……,……
一个女人对人生的质疑,在她嫁出去之前,真是层出不穷的让人烦躁。
我一烦躁起来就只想睡觉,这恐怕是我最大的优点。
长夜,
漫漫。
就这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早上醒来太阳穴隐隐作痛。窗外没有阳光,不知道已经是几点钟,只觉得喉咙干涩快被酒气熏哑了。爬起来找水喝,一路乒乒乓乓,唤醒了沉默的来龙去脉。
还在迷迷糊糊中,依稀记得昨晚在橱柜里挖到索娜留下的陈年干红还有几瓶啤酒,然后就发了横财般胡吃海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趁着酒精的致幻作用,我追忆起了自己还敢拍着胸脯说“我还这么年轻”时的葱茏岁月。
每个人最终都会看清时间的城府有多深。特别是自以为还年轻,忘了女人的年轻很轻,轻似一夜好梦。十几岁的时候,追着赶着要讨一个长大成熟的权利,真到需要去完成这个过程的最后一笔时,就开始颤颤巍巍了。青春对酒不歌唱,离席时才惊慌。
可是我的酒还没有醒呢,我的现实潦草得不愿去看。
一把拉开客厅的窗帘,伸出手掌,大拇指的指甲露出的部分撕开了一半,红色指甲油像染了血,触目惊心。
对逝去年岁的整合与幻想就像指甲长到一定长度,它就是会在某一刻不经意地断裂,所以你要经常给它修修剪剪。
晃到厨房找一只半年前单位发的马克杯,过去一年多里,我拥有的数十个杯子不是被打破就是被遗落在公司,这只马克杯是我在家最后的喝水容器了。
可是,生活中你平时觉得并不重要的东西,等到你突然需要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了。这杯子是如此,人生也一样。
没辙了,挑了个还算干净的汤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大口喝水,顺便瞅了一眼墙上的日历,1月20日的方格子上蓝色记号笔迹赫然醒目。我哑然放下碗,一刹那,突然对此刻的现实有了轰顶般的清醒意识——妈呀,我今天要去接机的呀!!
雷厉风行地胡乱裹上层层寒衣,镜子都没照,猛鬼出笼般地冲出公寓。
【下】
坐在开往虹桥机场的出租车上,我居然在上海雾霾苍茫的高空中,目睹一只鹰隼。它盘旋在能见度以外,在被挤到天网之外的微弱阳光中时隐时现,充满玄机。
此番景象在上海实在罕见,我宁愿相信这是沉沉雾霭的巨幕包围的世界里,被劈开的一道口子,光束笔直刺入,它的名字叫满满。
她是我的表姐,姓满名满。
听闻姨妈两口子在满满出生那年开始发家,赚得盆满钵满。满满也很争气,卯足了劲儿往完满里成长,二十五岁之前一直是老满家的骄傲。直到五年前,她嫁给自己的大学老师,彼时这位鳏居数年的英俊男人已经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这算是满家教育史的小小煞笔,但满满这个人,就是有超凡脱俗的意志,她深信有些命运是上辈子的债务问题,天经地义。
“你能不能麻溜点儿,还好多行李没搬呢!”站在公寓楼下指点江山的满满,一个劲儿地嫌弃我办事不利。可我就是幸福地腆着脸,呵呵地对她傻笑。
我和满满家住同一个街道,从小一起长大。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小太阳,是向日葵,是弗里德里希尼采,是文森特梵高!我们甚至在街道入口种过一株姐妹树,曾经许愿它能见证我俩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