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多少年了,你的心智依然停在当年没变。”他挑眉笑道。
“什么?”比起当年的蠢胖子,如今的袁燚真是层层迷雾。
“跟你说个事儿。”袁燚坐下,挑了挑手指头。“你记不记得咱俩当年合计过,如果过了二十八岁依然男未婚女未嫁,就凑一对儿搭伙过日子。还记得吗?”
“谁啊?我和你啊?”
“你忘了?上学那会儿,我快毕业的时候,有一次社团排练到很晚,我唯一的一次机会骑单车送你回宿舍楼。你知道的,我可是玩死飞车的人,当时你就抱了我的腰一下,我吓得直接蹿到冬青丛里去了。只顾着护你,我脸上挂了三道彩,完了以后,我们就说着笑着,把亲事给定了。”
还有这种事儿?我那时候还真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学生时代反正闲得每天数蚂蚁玩,尽可以作天作地屁大点儿事都恨不得拍100集言情剧折腾得人神共愤。可到了这把年纪,结婚找对象就要放弃期期艾艾的审美取向,智商情商阅历搭配三观,是一种需求和条件的一拍即合,必要时,还是要照照镜子查查银行卡余额。
“陈糠烂谷子的事谁还记得啊!”
“我记得啊!方四凤,你知道我不是痴情人士,在两性关系里使手腕也是我很不齿的,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事,没必要遮遮掩掩。我们俩有感情基础,有势均力敌的可能性,我不需要养个花瓶中看不中用,你也不是拿真爱当饭吃的无知少女。现在男未婚女未嫁,也好不容易捱到你二十八我不用再卖鞋刷,你说说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就不能从了我?”
“无缘无故?那你倒是给我个缘故啊?我知道,你们有钱人都走这个路线,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但是,我的真诚,我的情比金坚,你买不到!”
“那是因为你除了真诚没别的了!”一个声音在我身后悠扬而有力地劈过来。
我扭头一看,这不是我们华而不实,不是,风华绝代的满满女士吗?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袁燚那孙子立马起身给人拉椅子了。
“袁先生,你别理她,她对你越是不客气,表示她越不把你当外人,再要成内人,就指日可待了。”
我立刻拿眼睛横她。
“我一直觉着,两个漂亮女人之间绝对没有真友谊,碰到你们俩,我得刷新一下自己的认识了。”袁燚简直像李莲英碰上慈禧,恨不得给她梳头了。
吃完饭,走出餐厅的时候,猜我看到谁了?
我们部门大BOSS金玲女士!金女士今儿穿的真漂亮,真像个女人。
大晚上的,金玲戴着墨镜,上了一辆宝马车。给她开车门的那个人,长得跟油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就是那个结过六次婚的亨利八世。定睛一瞧,嘿哟,这不是我们副台长吗?小五十了吧,还这么气质出众呢!
宝马车气势如虹扬长而去,我心想,终于也让我碰上八卦头条的一手资料了。
“瞧什么呢?人袁先生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满满凑过来问我。
“没啥。哎,我说大表姐,你今儿什么意思啊,说了来接我,结果派一跑堂的来,层出不穷的创意啊你!”一面跟满满打闹起来。
坐在满满的车上,顺便跟她交代了在培训时期的日常生活,重点描绘了智斗刘子怡的段子。
“什么?!就那破鞋也敢动你!”一听说我让刘子怡泼了酒还抽了嘴巴子,满满嘶吼着要跳起来。
“好好开车,稍安勿躁!”我凶她,但心里其实感动得稀里哗啦。
“等等,你莫不是跟那个郭睿搞上了?”满满收起她的张牙舞爪,特严肃地说。
“啧啧啧,怎么说话呢?那么难听。”
满满突然一个猛刹车,我脑袋差点撞挡风玻璃上。
“这得说清楚。你们到底在一起了没?”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算在一起了,但我很享受这段还没绽放的花蕾期。”我昂首挺胸。
“哈,没名没分的,给你颗糖,你还当钻戒哪!”
“现在谈恋爱都这样,你以为是你那会儿呢,什么都明码标价。”我不服气满满的悲观主义。
“行,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放马过来!
“你是不是穿过他的衣服或者收过他的礼物?”
“打电话时可以不用叫对方的名字直接进入正题?”
“你跟他出去吃饭,他可以不用问你直接帮你点单?”
“你最近开始看肉麻偶像剧,听的歌开始往十年前里钻?”
“他在别人面前闷骚,对你却有百无禁忌的胡闹?”
我的答案都是摇头。但是我隐约觉得,好像这些问题在某人身上都是打勾。
“显而易见了,你们俩现在还是暧昧期,要发现彼此的丑陋还来不及。没见过几次面,就立下白头偕老的誓言,你这样标准不清去向不明,只会落得个失意潦草冷面无情。更何况你们之间还有个余情未了的狐狸精,不行,绝对不行!你妈不在,长姐为母,我说了算!”
“不是你说让我试试的吗?什么硝酸钾不遇到硫磺,也不知道会爆炸什么的。”
“那个时候不是还没遇到真正的硝酸钾嘛,现在遇到正牌的了,才知道原来那个差了好几个化合价!”
“我们彼此真心喜欢的,我能感觉到。”
“喜欢?喜欢算什么,我还喜欢路边的猫呢!人随便说声喜欢你就陷进去,让你先掏心掏肺,他回头还要你等位。我看男人很准的,那小子绝不是你的真命天子。”
“你根本都还没见过他,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姑娘了。现在我爹我妈我舅奶奶,任何一个比我年长的人,都有可能左右我的爱情,这太可怕了!爱情是极端个人的东西!”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读几本简奥斯汀看两部棒子国电视剧,就以为自己懂爱情了?你懂个屁!”
我知道她在强词夺理,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反击。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满满依然密集地每隔半小时审问我一次,不让我睡觉。
这一晚,空调机“嘎嘎”地响了一夜,焦躁的暑气已经蔓延到我的骨子里。
(大暑——在每年的7月22日至24日之间。这时正值“中伏”前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期,气温最高,大部分地区的旱、涝、风灾也最为频繁,长江中下游地区常伴伏旱,甚至“一月不雨地冒烟”。)
【上】
接连一个星期,白天气温都超过38℃。桑拿天就像个顽皮的熊孩子,整天贴在你身上怎么也甩不下来,再加上黏腻的空气,土润溽暑,腐草为萤——
“要人命!”似海扇着纤纤素手,怨声载道。
但对我来说,这个夏天,温暖如春,浪漫似秋。我的心里,栖息着成群的鸟儿在歌唱,绽放着汹涌的花海在摇摆。快乐到这种境地,我都觉得有些对刘子怡不起。
自从两个星期前,我和郭睿孤男寡女共度千金一夜,虽然手没拉、脸没贴,但原本已经冰点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越。更为大块人心的是,刘子怡因为中暑,连带一身的毛病,足足躺了十天,在如此关键的时期,丝毫没有碍过我的眼。
郭睿不是那种爱如潮水的人,涓涓细流其实更得我心。我十分享受这段暧昧期限:上课时我们会偷偷瞄对方的侧脸,被发现时又端起课本假装在钻研;打牌消遣时会故意对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事抱怨了就两手一摊作出无辜表现;晚上回宿舍会选择固定路线,每天一场不期而遇的表演;就算课业繁重也会忙里偷闲,爱的体验伴随着羞怯的遮遮掩掩;这种感觉遥远得像中学的初恋,却弥足珍贵让人怀念……
很快,培训期结束了,该来的不一定来,该走的却要按时走。今天,是回城的日子。
周夏雨自上次请假,就索性不再回岛上来了,似海念叨了十多天,我心情好,也没跟他计较。
下午三点,我和似海拖着行李准备下楼。走到电梯口,刚有一班电梯快要关门,我还没喊出声,门又缓缓开了,只见郭睿一手抚着电梯门一手招我进去,我又惊又喜小脸绯红,还好似海全然未觉。电梯中我的头只到郭睿的肩,他低头对我微笑,笑意延伸到发梢,我的眼中亮起幸福之火,燎原到后脑勺。
三人走到郭睿的车前,他正要将我的行李搬到后备箱,田子崖突然从宿舍区跑过来,高扬呼叫的声浪,一下子就淹没了我的幸福感。
田子崖一拍郭睿肩膀,“刘子怡那边,说是开不了车,要你送她。”
“行,那咱们就一起走吧。”
田子崖喘着气,摆摆手“不行,她还有条狗呐,你忘啦?这只能坐下四个人。”
“那我不坐你车了!”我和似海同时说,然后同时惊讶地对望。
气氛有些尴尬。
“我让我姐来接,很快的。”我边说边给满满打电话,她倒是答应得爽快,可我在崇明啊,又不是在南京路!天天叫嚣着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关键时刻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
“她不能开车,那我帮她开吧!”似海一副舍生取义的样子。
“快算了吧,刘子怡那个人,她的车谁能动?我算阅女无数,也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真要不是看她爹亲自给我打电话的份上,都不稀罕搭理她!郭子,以前她是你的马子,我让她三分,以后你算跟她彻底撇清了。丑话说前头,这是最后一回了,下次她就是把我爷爷搬出来也没用!”
一席话,立刻拉近了距离,瞬间觉得田子崖一身正气,火眼金睛。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啊!以前真是有眼无珠错怪好人。
此时,我看到刘子怡牵着她的狗,披头散发地走出来了,金色眼影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口红也不知道擦一擦,这个精神头怎么演林妹妹?简直不堪入目,我转身大翻白眼,正要走。
郭睿突然一把拉住我,我一惊,心里却涌过一股暖流。还是他知道疼人,他还是不忍心让我受委屈。然后郭睿凑近我耳边,轻轻说:“要不我先把她送回去,再折回来接你。我尽快的。”
我去你……怅然若失的N次方。
“不用了,我表姐这就赶过来了。你开车小心。”刻意将手搭在郭睿肩膀以示亲厚。眼角瞥见刘子怡大步流星踱过来,愤愤然打开郭睿的车门,再猛一甩手,关车门的声响干脆利落,她一定是想拿车门夹我脑袋使了。
目送他们离开的时候,似海居然在车里回头看了我好一会儿,那眼神生离死别的意味太浓重,我甚至怀疑他们合伙把我丢在孤岛,要把我卖给哪个地主作二房。
百无聊赖站在树荫下等待满满,等到天幕快要降下来,夕阳在西天染下一片玫红,蝉鸣与蛙声聚众拉练。我不禁感慨,良辰好景不常在,身单力薄任人宰。
“是不是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沧桑感?”
“嗯。”我点点头,叹了口气。
等等,谁啊这是?猛然转身,循声望去。
立刻夺入眼帘的是两撇滑稽的八字胡,正一翕一张跳着舞。退后两步,终于看清此人木秀于林的脸——袁了个燚!
“哟,二师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袁燚摘下他的假胡子,“不是你吗?”
我眯眼鄙视他,“我什么时候——?”别过头去一想,还用问吗,肯定是满满那个多事的婶婆。我一闭眼,满脑子踩踏事件,画圈圈已经诅咒不了这个妖孽了。
见我已经心领神会,袁燚就耸耸肩,耷拉着脸,一副得意忘形的虚伪苦相。
刚坐上车就想给满满打电话,让袁燚给拦住了。“你别这时候打扰她,她是真有事儿。等她忙完了会来找咱们的。”
有事还答应那么爽快?她这分明就是计划好的,也太卖友求荣敢想敢做了!
“她开个小咖啡馆都忙成这样,你倒是闲。”
“你别说,我的时间都花在没用的事儿上了。”好小子,还将我一军。
袁燚开着车,手指在方向盘上蹦蹦跳跳,颈子横移摇摆,像个刚从葡萄地里收货回来的新疆大妈。
有那么一阵,我也恍惚了。或许在平行世界里,我跟身边这位旧友成就了一场新婚,彼此相安无事快意恩仇地生活着。
“你是不是有时候也会想象如果当年咱俩走一块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一边儿玩去!”
我一面啐他,一面心虚地掏出耳机戴上,隔断他的抽风症。
车到市区,天已经黑了。袁燚领我去吃晚饭,我扭扭捏捏一万个不情愿,下了车一见那饭店的格调,立刻把拒绝的话又吞回去了。就当我世面见得少,日常伙食又不好,却之不恭啦。
席间,接到夏雨的电话。
“听说没?这次培训之后,公司要选一批人进总部。还有公派美国进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