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接连几天的雨,将初夏的闷热裹挟上些许凉意。新雨过后,岛上绿意盎然,勃勃生机。
由于难以估测的阵雨,户外培训课程都推延了。大家难得的清闲,纷纷三五成群地拾翠踏青。
大自然中的日夜,仿佛都长过城市。
远离都市喧嚣的中心,单位里的小资男女们卯足了劲儿伤春悲秋。其实我们这些人受过教科书上标榜的高等教育,却比任何人都饮食男女。其实这根本无可厚非,只有真正见识过金钱的人,才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我等“伪人”,充其量只见过粪土,除了扮演小资,真不知道去哪里找点存在感。
走在乡间小路上,一手打着伞,一手抚着胸,合着初夏的雨,玛丽苏与汤姆苏的世界,绮丽不可言传。
我讨厌下雨天,宁可躲在破败的宿舍里睡觉。
我这个屋是整座宿舍楼的“犄角”,远看着又像个炮台。天花板奇高,天窗很大,上面挂一张大而密的蛛网,建造者已经不知所踪。这房子如果收拾干净其实也不赖,就是有些古宅心慌慌。
一个星期来,我缩在被窝里看了很多时下火爆的网络小说。书中的男人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性向不明,女人们不是予求予取,就是假怀孕来留住男人已经变迁的心。让我们这些婚姻围墙之外的看客忐忑不安,仿佛婚姻是一场输了就得同归于尽的豪赌。
多少年来,女孩们一直挣扎于两极化的择偶观:长的帅的男人不是穷就是腹黑,厚道多金的男人不是丑就是愚蠢。越来越多的女孩代价高昂地等待完美情人出现,就在姑娘们挑三拣四的岁月里,帅气的、聪明的、丑陋的、粗鄙的、蠢如猪的,都离自己远去了。剩下的只有年年增长的周岁。
很多女人都很清楚自己有令人讨厌的性格缺陷,却从来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等待明天会更好的可能,而身边的男人没有一个值得以身相许。其实我们爱的不是任何人,归根结底,是用一种很愚蠢的方式,在爱自己……
我感慨万千,抱着平板电脑,四仰八叉,沉沉睡去。
梦中巧遇同游崇明岛的新加坡富豪,挺拔英姿,谈吐不凡。此人手机没电,正欲问我借电话,我巧笑倩兮,奉上磨了边的手机,如同捧着节操。
“叮铃铃玲——”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节操也碎了一地。
连骂了八遍“F”起头的单词,没办法,说得最溜的英文只想得到它。
失魂落魄惊魂甫定接起电话,直接略过互亮身份的寒暄。本想开骂,却还是被抢先一步。
“方槿救命啊,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周夏雨的儿子生病,今天早上请假回上海,我琢磨着难不成无力回天……
“夏雨,你冷静一点,孩子现在什么情况?就算最糟的打算,咱还可以再生!”
“撕了你的狗嘴!”
还好,看来没多大事儿。
“我弄丢了婆婆送的传家宝戒指,估计是昨晚落在咱们培训的教室了……老公现在跟我冷战呢。方槿,只要你帮我找到,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卧槽你非得在狂风暴雨的三更半夜打电话搅扰我的春梦然后告诉我你男人因为你弄丢了戒指就不爱你了吗?赶紧携款潜逃吧,这种男人你还指望他什么!这样不以离婚为目的的凤愁鸾怨,就是在秀幸福,你还顺带炫富!
如果你的好姐妹正在你侬我侬水深火热风云变幻的婚姻中,那么当她睡不着的时候,你,也别想睡。
若真是无价之宝,今天不找,待明天,恐怕连指环上的尘垢都被洗掉。
给似海打电话,回复机主关机。
无可奈何,夜里十一点三刻,外面倾盆暴雨,时有惊雷。我手盏孤灯,身披雨衣,以暗夜杀人狂的架势,循迹而去。
教室坐落在一公里外,三层洋房,刚刚落成,也不知道将来是哪位领导的私产。
过桥走道,黑影幢幢,惊悚片的标配布景。我念叨着夏雨的为富不仁,似海的成事不足,一路骂骂咧咧抵挡恐慌。
雨点逐渐细小,除了稀零的雨声,夜路静悄悄。
“喂——”突然,一只地狱之手架于我的右肩。
毕生极少孤身夜行经验的我,三魂七魄吓去一半,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再被自己的惊呼吓去剩下一半神志。
眼角瞥见,来者有影,非鬼。于是惊魂甫定。回头看,居然是郭睿!
“你怎么在这儿?”我俩同时说。
“我去教室。”“我回宿舍。”异口同声。
跟郭睿交代了寻物启事,他二话不说,要陪我同去。其实我心里还是挣扎了一番,孤男寡女的,黑灯瞎火的,真要出点什么事儿,那岂不是……太,好,了,吗?
让我挣扎难断的还是刘子怡,因为我不知道她对于郭睿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不能处心积虑落一个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偷鸡不成反被讥笑事小,倒扣个小三的帽子就事大了。
这么想了一路,却已经不受控制地随着郭睿走到洋房前面。
“你在这等等,我去看看。”郭睿说。
毫无悬念,今天停课,房门早就落了锁。我和郭睿围着房子走了一圈,就找到门路了。
洋房外墙刚刚粉刷,梯子还架在墙上,正好抵达三楼教室窗口。不远处是工地的临时棚户,三两个灯火照映。
郭睿本想自己上去找,我执意要跟去,没胆量一人留在房外。
登梯的过程挺艰辛,看来我的减肥大计又要提上日程了。
战战巍巍爬进教室,黑灯瞎火搜寻了好一阵子,把郭睿手机最后一点电量用尽,两人只能共用一盏照明,他的手臂与我贴得很近,手电筒的灯光不再那么冷冰冰,倒有一种舞台聚光灯的主宰感。
终于在教室墙根下面找到夏雨的金戒指。
找到失物,正要离开现场,探头去看窗外,竟发现梯子没了!
工地那边灯火也熄了,估计是工人把梯子收走了。
眼下郭睿手机断电,我又没带手机,这样的远距离和深雨夜,就算喊破喉咙也只会被当成厉鬼。郭睿尴尬地直挠头。
而我心里是五味杂陈。你想,风雨夜行遇故知,引诱公子伸援手,巧设难题绝退路,好像这个局面是我预先设计的一样。
就算老天有意撮合,也得看场合吧?此地阴森可怖,没有通讯,没有寝具,漫漫长夜难道要靠鬼故事支撑下去吗?
【下】
此前,在我人生中不算短的少女时代里,也幻想过无数次与帅哥一起困在电梯,或者锁在狭小的屋子里,然后萍水相逢,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成天作之合。
长大心老之后发现,这种事情只能存在文艺作品里,辅以浪漫主义佐料,无聊的时候下酒。而且还要克制,如果稍作贪杯,都会恶心地吐出来。
因为在现实里,很多事情是浪漫的杀手。
比如困在电梯,很有可能你们俩还来不及交换手机号码,已经双双窒息或粉身碎骨。
好吧就算你们命大,电梯只是间歇性抽风,给你们留下充足的时空酝酿感情。这时候你或者他说不定因为紧张而导致体内气息紊乱(这种情况绝不是个例),于是抑制不住放屁,此时在封闭的环境里,再惊为天人的好感都会荡然无存。
好吧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太苛刻,那么假设你们保持了最好的形象,你的花容失色和紧张脱妆都没有吓到他,你们被困几个小时,交换了所有可与人言的个人信息。
人在濒临险境的时候,内心瞬间贴近。就在你们手也拉了,背也拍了,怀也抱了之后,该亲亲小嘴的时候,电梯里的通讯信号突然恢复,对讲机或广播里一个口音浓重的安保人员大声说:电梯里的男士,请不要着急,您的女朋友已经赶到,请具体告之您当下的情况。
而你当下的情况就是——恭喜你,玩儿完了!
Do me a favor!长得又帅又高又深情的男人存在的几率,乘以他还是单身的几率,再乘以他能看上你的几率,最后乘以同时被困电梯的几率,这个得数,以五百次回眸才能换一次擦肩来作基数算的话,你上辈子别的事都不用做,光顾着回头都能闪五百万回脖子了。
不过,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死于“脖子闪后无法修复”。
与郭睿面对面隔着三张桌子坐着,更深露重正好眠,我的精神却好得跟贼似的。窗外骤雨初歇,空气中的湿气淋漓成诗,草木和泥土的芬芳裹挟着蝉鸣,使周遭显得更静,仿佛能听见心跳的砰砰声。
我知道有一千个理由去寻找一百种离开这里的方法,却有一万个不情愿付诸行动。
郭睿煞有介事地跟我讨论几条脱困的路径,然后又一一驳回。其实根本不用那么迂回,直接走到一楼打开窗户就能爬出去嘛,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郭睿这个人,冷静寡言,善良深沉。他身上有一股魏晋遗风,就算站在那儿不动,你也能感觉到沧海茫茫风雨潇潇。
我厌恶任何形式的假正经,但当我遇到“真正经”的时候,心中会激荡起奇怪的反应。我不信,就想推翻,推翻不了,就被吸引,然后钦服。
我妈曾告诉我,她的前半生花团锦簇,好不热闹。唯有我爹看穿虚华,他念大学时给我妈写过信,就一句话:“我不愿我的爱慕,在斗争中蹉跎。”
那个年代的爱情,真是矫情得令人嫉妒。
用我妈的比喻,郭睿他就像一碟上汤娃娃菜,你一口吃下去,会被原始的美味惊异,那么简单又那么足够。
“你在想什么?”郭睿说。
我下意识收回注目的眼光,“雨停了。连月亮都出来了,你看!”开始言不及义。
我们走到窗前,郭睿透过窗棂仰望天空。雨后的月色落下来,很亮,像是一地的白菜帮子。我享受这样一种悠扬的情致,默不作声也是一种表达。
“方槿,我可以替子怡跟你道歉吗?”郭睿仍然看着月亮,却对我说。
我有些惊异,但不回应。你凭什么替她?你是她新闻发言人还是内阁男总管?
“她本性不坏,只是有点骄纵。也是因为从小得不到关怀,但她内心其实很单纯……”
吧啦吧啦侃了一大车刘子怡的“悲惨身世”,无非是她从小衣食无忧但缺爱缺钙,孤独傲慢只因受过伤害。
我越听越上火,合着有钱有势的姑娘都一个毛病——除了吃饱了撑的就没有其他身体不适。说白了,不够林妹妹的才情还学人家有痰不吐咳着玩儿,大夫看一眼就能确诊的神经病。就她还单纯?她那点儿情事,说多了都是马赛克,你还给她立牌坊!
“你还想着跟她双宿双栖啊?”我黑着脸问他。
郭睿又愣了,那水一样的眼波静静流淌,可惜专注的不是我。
“有些爱情跑赢了时间,但大部分的没有。我跟子怡地下恋情好几年,我知道她有过不少露水情人,可是后来我们都订婚了,她突然要分手。”这算什么?隔靴搔痒又装傻卖乖的爱情,被甩也根本不值得同情嘛。
“这个世界再狠也狠不过一颗拉不回来的心。你知不知道,在你来公司之前,我停职半年……我觉得我收拾好了,才能继续工作。”
“你又知不知道,人的治愈能力比自己想象的强大,迟迟治不好的病,多半是因为自己拒绝治疗。你清楚她心里装了一个营的人,给你个连长当,你就乐得没边儿了?”
想西天取经,又抵不过唐僧肉的诱惑,你这分明是大圣的身子妖精的心嘛!
“……她其实不是那样的人。起码我们是和平分手,当时没有欺骗,她都跟我坦白了。”
噢,这么说,背着你水性杨花就是欺骗,当着你的面勾搭就是尊重,欺骗转过身等于尊重?
“没关系,人家现在不是浪子回头了嘛?”不管他怎么想,我的心,反正是让他碾过去了。
“我们在一起过。但是,回不去了。”
“真是可惜,你们回不去了。”我是真觉得郭睿有些可怜,刘子怡是他的初恋,所有龌龊的东西跟初恋沾边,就根正苗红冰清玉洁起来。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但也太可笑了,到了我这个年纪,良心怎么可能还会增长?
“不过还好,你们回不去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意气,就这么说出来了。
郭睿是有点木讷,但不是傻子,大家都是成年人,男女相处有没有火花,用不了多久就能判断。我的心思,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感觉。
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如果现在不说,连月色都辜负了。
郭睿抬眼看我,微微抿嘴的小动作,我几乎要错认为那是微笑的证明。
“你进公司都快两年了,一点都没变。”他真的在笑。“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去偷子崖的档案,给我们领导写过匿名信……子崖那个人就是那样,直来直往没有恶意的,可你当时说‘明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