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十载,却如何割舍得下这一段情分?爹爹事败,我后位定然不保,纵然他肯不予计较,不将我贬入冷宫,份位必也在那贱人之下,以她这等落井下石的小人脾性,定会处处为难于我,我又怎能咽得下这一口气、反向她屈膝折腰?罢了,罢了!爹爹既不当我是女儿,我又何必管他如何!我这一条性命,若真能换来援军赶到的几个时辰,救得他的性命与江山社稷,教他此后心中念念不忘,也算值得了。只是这个无耻贱婢,无论如何却也不可放过!”
想到这里,借李妃身子掩去众人目光时,先朝她甜甜一个微笑,果然如愿见她错愕惊惶、手足无措。随即整了整衣裙,款款上前,盈盈拜倒,抬起头来,已是一副泫然欲涕、楚楚动人的模样,道:“太后皇上圣明,自然知道臣妾与谋反之事无涉,否则断不容臣妾此时尚立于乾清宫内,臣妾感恩涕零。妾本蒲柳之姿,得蒙太后皇上错爱十载,已是惶恐不胜。若果如贤妃所言,能以臣妾一己之身,换得太后皇上平安无恙,保住我主江山社稷,臣妾便在九泉也当含笑。”说罢磕头下去。
太后十分动容,亲手将刘后扶起,道:“难为你竟肯如此牺牲,也不枉了皇帝待你这十年的情分。你若有甚么心愿,只消与反贼无干,哀家必然依准。”
皇后凄然一笑,道:“臣妾也没甚么心愿。臣妾若有个孩子,自当为孩子乞福,可怜臣妾命薄,不曾生得一儿半女,如今也没甚么放不下的了。唯愿母后皇上福体安康,江山社稷千秋万载!”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妾到底也是国母皇后的身份,只臣妾一人独上城楼,未免有失身份,就是带上个宫女,也还不成体统。臣妾有意烦请温、李两位妹妹中的一位,陪同臣妾同上城楼,既然贤妃妹妹方才说到,她有心肯为皇上分忧,却不能够。还请母后下旨,便请贤妃妹妹……”
李妃大惊,万万料不到刘后竟然自行答允登楼,先前料想她必然不肯前去送死,但如此形势,太后皇上又岂能容她不肯?自以为定能将她一举置于死地,以消多年积压心底的深仇大恨,不想她竟肯慷慨赴死,反将自己一并拖入死地。登时花容失色,心魂俱寒,不等刘后说完,慌忙伏地求饶道:“太后开恩!娘娘开恩!”拉了世乾道:“快跪下求情。”世乾糊里糊涂地跪下。李妃又道:“求太后皇上看在乾儿还小,暂容臣妾苟活几年。”
太后见了这等丑态,哪里看得下去,“哼”了一声,道:“世乾起来。跟着这样不长进的母亲,能学得甚么好?”再不看李妃一眼,道:“传哀家懿旨,送皇后和贤妃前去城楼……”
话音未绝,已有两个声音一齐传来,一个道:“母后不可!”一个道:“太后且慢!”正是皇帝与孟丽君二人。
第三部 第十四章
发表时间:2006…05…21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皇帝先道:“母后,万万不可。皇后若早知叛乱消息,岂会此刻仍逗留宫中?可见刘捷毫不顾念父女之情,倘将她推上城楼,必是死路一条!朕与皇后十载夫妻,她待母后也一向孝顺,朕实不忍心将她如此送上绝路。”刘后闻言滴下泪来,皇帝所言字字句句,尽皆化作暖流,汇入她心底深处。
太后却道:“哀家自也于心不忍,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如此。皇后为国捐躯,待平叛之后,哀家自当传旨天下,旌扬其忠顺明德,不夺后位,灵祔太庙,永受子孙后世供奉祭祀……”皇帝抗声道:“那些不过是人死之后的浮华虚荣,人都死了,还要那些又有甚么用处?”随即意识到语气太过不敬,降下声调,又道:“母后既说不夺后位,此刻她便仍是皇后之身。岂有将一国之后推上城楼、挟以为质的道理?”太后断然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帝仍不甘心,还待再劝,一时却不知该当如何措辞,求助的目光朝孟丽君望去。
孟丽君一早在听闻李妃献策之时,心下便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谏阻此事:两军交锋,为败中求胜,却将一个柔弱女子挟至城楼、迫为人质,希冀以其慨死来激昂士气,这等惨事,与自己素来唾弃的《烈女传》中所记种种悲剧,又有何分别?自己决计不能任由如此惨剧发生眼前而不加阻止!
眼见皇帝劝解无效,当下上前一步,出言谏道:“微臣亦觉此事不可。太后千岁采纳贤妃娘娘之策,自是希望如此能振奋我军士气,然而微臣却唯恐此举或会适得其反。”太后“哦”的一声,探究的眼光望了过来。
孟丽君不紧不慢续道:“微臣担心,若将娘娘推上城楼,还不必等刘捷下令动手,就已然寒了将士们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要知皇后娘娘虽是刘逆之女,却更是我大元天子成宗皇帝的元配妻子,父女之亲再亲,总归亲不过夫妻之亲。纵然娘娘情愿牺牲一己性命,这‘六亲不认、灭绝人伦’的罪名,只怕也归不到刘捷头上。希冀以此来激发我军将士同仇敌忾之心,更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刘后听得孟丽君不计前嫌,竟肯出言替自己开脱解困,大出意料,不由既感且佩,复生慨叹:骨肉至亲的家人,竟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自己素来恭顺之人,却偏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到头来,反是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在自己最为艰难落魄之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禁为从前所作所为而暗生惭愧悔恨之意。
太后听了孟丽君所言,也觉有理,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问道:“赵卿,你意下如何?”赵卫戎直言对道:“微臣亦觉郦尚书所虑极是。寻常百姓尚有‘一日夫妻百日恩’之说,何况皇上与娘娘有十载夫妻的情分。太后若执意要行此举,只恐令天下人误解皇上为薄情寡意之人。将士们自当顷洒一腔热血,誓死保卫太后皇上,不敢劳动娘娘凤驾。”
太后见众意一致,已知此计果然于己无益,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走过去,亲手取过戎装,替皇帝一件一件穿戴齐整,完毕之后从上至下细细端详一阵,赞道:“好个气宇轩昂的神勇帝王!”反手“刷”地一声,将皇帝腰间佩剑拔在手上。皇帝骇然道:“母后!”
太后举剑挥了两挥,挽起一个剑花,只觉一股寒气迎面逼来,笑道:“好剑!好剑!”皇帝又惊又喜,道:“母后竟也学过技击之术?”太后笑而不答,道:“皇儿这把宝剑,便留在母后身边。你此去城门战场,只管奋力杀敌,勿以我等妇孺为念。传哀家懿旨:乾清宫外的守卫,也一并调上城楼去,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皇帝深深凝望太后一眼,道:“就请母后代为坐镇乾清宫,静候儿臣的好消息。”抱拳一礼,毅然回身而去,孟丽君和赵卫戎也行礼退出。但听得盔甲锵锵,靴声橐橐,已自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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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戎装披挂,御驾亲临神武门,御林军将士无不深感君恩,士气大振。
众将簇拥皇帝上至城楼,其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举目望去,十辆庞然巨车耸列于叛军阵前,车上各缚有一根硕大无比的百年巨桧,径逾六尺,怕不有数千斤重?每辆冲车近旁约有百人,想是一会攻城时负责推动巨车,撞击宫门。其后便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叛军兵马,较之昨夜人数尤多,似已倾巢而动。
孟丽君见此阵势,心头一沉,仍然上前两步,细细查看叛军阵营。蓦地全身一震,喜上心头,不敢大意,再看一遍,果真如此,不觉喜动颜色,转身说道:“皇上,赵大人,援军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上至皇帝,下至小卒,人人惊喜交集。皇帝急行两步来到她身傍,问道:“果有勤王之师到了么?在哪里?”孟丽君成竹在胸,指着叛军前锋,笑道:“这十辆擂木冲车,便是援军。如我所料不差,午门外的十辆冲车,当也是我方援军。此外,必还有大队兵马埋伏在后,阻断退路,以图两面夹击,令叛军腹背受敌。”
赵卫戎向叛军阵营望去,却瞧不出半点端倪。他虽对孟丽君兵法能耐十分敬服,如此大事,到底还不敢骤然全信,犹疑道:“郦尚书却怎知援军已到?”
孟丽君解释道:“赵大人请细看那十辆擂木冲车,是否可见其顶部在阳光之下发出一层昏黄色的光芒?”赵卫戎凝神细看,果真如此,只是那光芒十分微弱,若非听得郦尚书提及,又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城楼上观看,根本不会留意。
皇帝自也瞧见了,想到先前令人提心吊胆的二十辆冲车竟是友非敌,十分欢喜,道:“原来如此,郦卿神机妙算,这定是你早与援军约定下的暗号了?”孟丽君微微一笑,道:“‘神机妙算’四个字,微臣实不敢当。微臣并非神仙,哪里就能料知这二十辆擂木冲车便是援军?否则早当言明,也不至令太后皇上为战事焦虑不宁。这原是微臣在家时常与僮儿议论兵法,曾经提起过一些友军相认的法门,步兵该当如何,骑兵该当如何,辎重器械又当如何,也曾教过她一些简单药物的调配之法。她此番能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委实不曾辜负我的一片重望。”言下十分欣慰。
皇帝哈哈大笑,道:“郦兵部果然就是郦兵部,麾下一个小小的僮儿,竟也有这般能耐,果真应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句话。嗯,他此番功劳极大,朕定当重重封赏。”忽然想起一事,向权昌道:“快去将援军已到的好消息禀报母后知晓,免得她老人家忧虑不安。”
孟丽君当下遣人前去午门城楼,果见午门外十辆擂木冲车顶上也涂有同样记号。既知援兵已到,军心大定,布置兵马,齐聚于午门和神武门内,预计配合援兵,就此将叛军主力一举击溃。皇帝此时原已无留在神武城楼的必要,但他坚持不肯离去,执意要留下亲眼观战,孟丽君亦觉如此利大于弊,只传令下去加强守卫,严防圣驾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