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血后,周身气血已然平和如常,果真舒服许多。这呕血之症虽经引发,初次吐血后十天半月,却无大碍,起身问道:“顾公公赶来城楼,可是有皇上旨意要宣读?”
顾言醒然道:“不错,咱家正是来宣旨的。万岁口谕:天色已亮,叛军暂退,着郦尚书乾清宫见驾。”孟丽君躬身道:“遵旨。”命一名甲士将赵卫戎请上城楼,嘱托他代为四下照应,叛军如有异动,便速遣人来乾清宫报知。
顾言年纪虽小,心思伶俐,知道郦尚书操劳一夜,方才又吐了血,一早下了城楼,传来一副肩舆,自思郦尚书劳苦功高,又向得万岁爷另眼相看,必不致怪罪。孟丽君果觉十分疲惫,此番叛乱不知何时能平,若不抓紧时间调理休养,自己的身子如何支撑得住?便也不拘小节,依言坐上肩舆,来到乾清宫。
殿内只有皇帝和安平公主二人,太后及一众妃嫔想已各回寝宫安歇。孟丽君见过皇帝公主,才一抬头,皇帝便惊声道:“爱卿脸色怎地这般憔悴苍白?必是昨夜劳顿一宿的缘故。快快赐坐歇息。”孟丽君也不推辞,告谢坐下。顾言便将方才所见郦尚书吐血一幕如实说来。
皇帝脸上满是怜惜之色,顿足道:“这可怎么好?”安平公主一旁劝道:“皇帝哥哥别急,郦尚书自己便是举世无双的神医,必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口中虽在安慰皇帝,语气却是半点也不确定,说到“对不对”这三个字时,目光转向孟丽君望去。
孟丽君见公主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夹杂着焦急、忧虑、爱怜等种种神情,心弦不禁微微一颤,转过头去,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自也不能实言以告,说道:“皇上、公主如此挂念,实不敢当。微臣只是一时疲累过度,血不归经,并无大碍。”
公主嚷道:“不成,不成!你连脉搏也没把一把,怎么就知道无碍?快快自己把过脉,开出一张方子来,本宫立时命人熬药去,要不然,教皇帝哥哥和本……教我皇帝哥哥怎么放心得下?”皇帝颔首道:“平儿说得不错。爱卿此刻如若病倒,教朕更有何人可倚为肱股?爱卿昨日不是也说过,只消守住昨夜,到今日白天便可稍稍歇一口气了么?”
孟丽君还要再言,皇帝已沉下脸道:“爱卿莫非要抗旨么?”孟丽君见皇帝公主兄妹二人对自己皆是由衷关怀,心下感激,自己劳累一日一夜,确也需要歇息调养,于是应道:“是。微臣遵旨。”
公主大喜,亲自端来文房四宝。孟丽君把过自己左右手脉,静思片刻,写下两付药方,公主吩咐贴身宫女素素自去煎药。孟丽君道:“照第二付方子煎两付药来,呈给皇上、公主进用。皇上、公主想必也是一宿未眠,当早作防范,免得伤了龙凤之体。”
公主闻言又是甜蜜又是担忧,横她一眼,微嗔道:“自己都累得吐血了,偏还要操这许多心。”皇帝却道:“朕和平儿若不服这药,郦卿定然不肯放心歇息。也罢,一会儿大家都喝过药各自歇息去就是了。”吩咐权昌道:“好了,这便传早膳罢。”
公主笑向孟丽君道:“郦尚书不知,我皇帝哥哥可当真对你宝贝得紧呢!昨夜他自从城楼下来,就和本宫一道在这里远远地守望着红灯,母后要他去歇息,他也不肯。又是命人送去点心,又是担心你为流矢所伤……才刚天亮,听说叛军暂时退兵了,小太监上来问传早膳,他便惦记着你,命人赶去城楼宣召。嘻嘻,本宫还从未见他对甚么人这般上心在意过呢!”一面说,一面向皇帝挤眉揶揄。她与皇帝兄妹间自小耍闹调侃惯了,二人都未将孟丽君当作外人,在她面前便也毫不避忌。
皇帝却不以为意,哂道:“郦卿是朕的肱股重臣,此番又立下大功,我们是知己君臣,彼此惺惺相惜,正可留下一段传颂千古的人间佳话。平儿你又懂甚么?”
孟丽君听到从皇帝口中这么漫不经心地吐出“知己君臣”四个字,说得极为流畅自然,显是在他心中存念已久,这时顺口说出,不觉动容,垂手对道:“万岁乃一代圣主明君,微臣得蒙皇上以国士相待,相知相惜,敢不以国士报之?微臣愿鞠躬尽瘁,辅佐我主江山万年永固、社稷黎民喜乐安康!”
安平公主原本还待向皇帝反唇相讥,眼见孟丽君动容,咬了咬嘴唇,闭口不语。想到皇帝这般器重“郦尚书”,心中也暗暗替她欢喜。
皇帝闻言双掌一击,眼中放光,道:“好!你我君臣一心,必能其利断金。”孟丽君只觉心怀大畅,眼前的种种磨难,一时俱都抛诸脑后,重重地点下头去,应道:“是!”
小太监摆上早膳,君臣三人皆是一宿未眠,胃口不佳,草草用得几口就撤了下去,服过煎熬好的药汤,公主自回潇霞宫歇息,孟丽君便留在乾清宫偏殿,和衣暂歇。
心胸既畅,这一觉便歇得十分舒坦,竟也无人前来报讯惊扰,直至日头偏西,才悠悠醒转。孟丽君心忧战况,匆匆赶至城楼。
赵卫戎见她上楼,举手指道:“郦大人,今日自天明后,叛军退至五百步外,将皇宫四下围住,原地修整,至今再未进攻,不知有何图谋?”孟丽君顺他手指望去,果见叛军兵马驻于城门一箭开外,按兵不动,不觉纳罕,观望一会,奇道:“我瞧这阵势,叛军倒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模样。”随即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亦在等候援兵,时间拖得越久,于我们越有利,不妨静观其变。”赵卫戎点点头,道:“正是。”
孟丽君回过身来,问道:“赵大人一夜苦战,可也歇息过了?叛军既未强攻,军士们自当轮流修整。”赵卫戎回道:“卑职与萧、陈二位大人已轮换歇息过了,御林军士也分作三拨修整。大人不必为这等小事费心。”孟丽君笑道:“几位大人都是能征善战的威武将军,原不必我多此一举,不过白说一句。”赵卫戎忙道:“大人说哪里话?昨日若非大人识破叛军计谋,居中调度指挥,只怕皇宫已然失陷。大人用兵如神的名声,卑职早有耳闻,昨日更是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话语诚挚一片。
孟丽君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转头望向远方天际,忖道:“此去天津卫,快马一夜可至,不知清儿、段亮这会子怎样了?但愿他们已经搬来了勤王之师,正赶在驰援道上。空灵庵地处偏僻,人迹罕至,雪妹、归郎、义父义母藏身彼处,该当无恙。便万一皇宫不幸沦陷,清儿聪明伶俐,必能猜知我安排,将他们及时接走。”一时思念纷纭。过得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叛军有何异动,于是下了城楼,回转乾清宫。
这时皇帝等人齐聚乾清宫内,听过孟丽君报知叛军按兵不动,众人猜疑一阵,自也得不出甚么结论。太后和李妃又细细问过孟丽君吐血之事,温言宽慰一番。刘后仍如昨日一般,一人独立墙角,目光四下飘移,望向孟丽君时,眼中夹杂着几分怨毒仇恨之色,一旦与皇帝目光相交,便立时转为哀怜恳求之色。
日影西斜,时近黄昏。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赶进殿来,正是御林军统领赵卫戎,脸上一片焦急之色,匆匆行了一礼,回道:“叛军不知从何处调来了二十辆擂木冲车,分架在午门和神武门外。”
皇帝心中一凉,道:“甚么!”目光不由向孟丽君望去。他昨夜亲眼见识过擂木冲车的威猛攻势,只一辆便有这等威力,二十辆一起发动,城门如何还能把守得住?
孟丽君也是大吃一惊,京城最重防务,各类守城器械应有尽有,而擂木冲车这等攻城利械,京中原无储备。昨夜那一辆冲车,还可说是刘捷为防宫中有所提防而预先备下的。今日这二十辆冲车,莫说小小的一个皇宫,便是京城外围城门,在攻防掩护之下,也当有一冲之力,断非刘捷事先便能料想预备下的,必是从临近重镇急调而来。忙问道:“叛军眼下可有异动?”
赵卫戎道:“此刻仍无动静。依卑职看来,叛军是要等到入夜,借助夜色,两处再同时发动进攻。”孟丽君摇头道:“此其一。我看叛军将擂木冲车列于阵前,却迟迟不肯发动攻势,只怕……只怕是要借冲车之势,以图分崩瓦解我方士气。”
赵卫戎回想方才乍一见到敌营中推出二十辆硕大无比的擂木冲车时,连自己都忍不住心底暗暗叹息,更遑论寻常士兵了,悚然道:“不错。一旦军心有所动摇,那便不战自败了。”与孟丽君对视一眼,眼中都颇有些无奈之色。二人通晓兵法,皆知昨夜之所以能坚守不败,主要倚仗的就是居高临下的地利之便,一旦城门撞开,叛军大量涌入,众寡不敌,皇宫必然沦陷。一时乾清殿上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过得一会,赵卫戎开口问道:“郦大人,不知……援军今夜能否抵达?”孟丽君知他言下之意,倘若援军今夜能及时赶到,此战或许还有胜望,否则只怕救援不及。但勤王之事非同小可,刘捷必定遣人阻隔消息、封锁道路,段荣二人是否能顺利搬来救兵、及时驰援,孟丽君心中并无半分把握,不由沉吟不语。
皇帝见状霍然起身,喝道:“取戎装来!朕今夜要亲至神武门,与将士们携手并肩、共同御敌!就算是死,做个战死的皇帝,也强似枯等于此、坐以待毙!”众人听得皇帝不顾忌讳,竟将“死”字都说了出口,惊异之下,精神反觉一振:以皇帝万乘之躯亲临战场,自能大大振奋军心、激昂士气。虽则此番近战不比昨夜远观,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任谁也不敢断言定能护得皇帝平安周全,然而眼下情势如此危急,除此之外一时却也别无他法。若不如此,皇宫迟早沦陷,倒不如豁将出去、背水一战,或许尚能有所转机。
太后、公主等人虽不通兵法、不谙战事,这时俱也猜知形势不妙。见权昌取来皇帝戎装,太后终于抑制不住滴下泪来,转过头去,不令皇帝看见。
皇帝又如何看不见?心下一阵酸楚,只装作不知,正待伸手取下胸甲,忽见李妃上前一步,开口道:“皇上且慢。煌煌天子,金尊玉贵之体,怎可同寻常莽夫一般阵前厮杀?臣妾倒有一个主意,或许能扬我军士气、灭叛贼威风,只是妇道人家浅薄见识,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听她这话倒觉几分诧异:李妃素来谨言慎行,遇事罕有主见,朝政大事更从不插口,不想这时竟有主意。也觉几分欣喜,道:“贤妃快说。”李妃目光一转,如利刃般直逼退缩一旁的刘后,嘴角微微上扬,道:“说不得只好委屈皇后娘娘了。”刘后瞧见她冷冰冰的目光,心里打了个突,浑身战栗。
李妃转过目光,说道:“皇后娘娘乃是叛贼刘捷亲生女儿,若请娘娘自缚其身,登临城楼,充当人质,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刘捷未必真能狠下心肠,置亲女于不顾,如此咱们便可静待援军。倘若当着敌我双方万千将士、众目睽睽之下,刘捷竟当真灭绝人伦,做出这等六亲不认、禽兽不如之事,叛军自然人人心寒自危,我军将士必能同仇敌忾、士气高昂。”说到这里,转向刘后,又道:“这样自然十分委屈皇后娘娘,但谁让娘娘偏生是那十恶不赦的谋反逆贼之女呢!我们便有心为皇上分忧,却也不能够。何况娘娘母仪天下,自然知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的道理。身为臣妾妻子,为了君上夫主,纵然千刀万剐,也当在所不辞。娘娘说,臣妾这话是也不是呢?”
刘后听了李妃前半段话,不禁气得娇躯微颤:自昨夜叛乱乍起,身为“逆贼”之女,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已遭人监视,处处受限,不得自由,不但太后公主对自己加意提防,就连皇帝也无半句宽慰的言语。自入宫十年来,她圣宠不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苦楚?一直强自默默隐忍,这时见一个平素奴颜卑膝、向自己摇尾乞怜的李妃,竟也敢趁机落井下石!不由怒气勃发,不可遏抑。
待听到后半段话,心下一沉,既觉可笑又复悲凉:“爹爹谋反之事,可怜我身处深宫,到头来反是最后一个得知。他既决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全然不将我的性命放在心上,别说一个女儿,便是父母妻儿一并绑来,又岂能打动他心意?”
转眼望向皇帝,正与他视线相对,觉察他目光中的怜惜慰藉之色,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回思十年往事,蓦地生出一腔自暴自弃的念头,只觉万念俱灰,心道:“爹爹事成,他……性命不保,我与他夫妻十载,却如何割舍得下这一段情分?爹爹事败,我后位定然不保,纵然他肯不予计较,不将我贬入冷宫,份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