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退在一旁,孟丽君方才事急从权,并未依礼,这时依礼在床前跪下。皇帝轻声道:“爱卿不必拘礼,朕赐你站立请脉。”孟丽君谢道:“臣遵旨。”站起为太后把脉,细细品了一会脉象,向太后道:“太后吉祥。微臣大胆,请太后千岁张口,容微臣一观舌苔。”见其舌苔果然略显黄腻之色,更加证实了心中所想。
皇帝亲手放下龙帐,吩咐道:“小心伺候着。”香兰、香玉两个宫娥屈膝应道:“是。”君臣二人走出房来,孟丽君一瞥眼扫过窗台,远远地看见太师站在殿外,身旁另有一人,正是国丈,心道:“刘捷消息果然灵通,只这么一会儿便急急赶进宫来。好在我已请了皇上旨意,他便再多一个胆,此时也不敢公然逆旨。”
从案上拿起记录先前太医所开药方的册子,翻了两页,心中越发有数。一面思索,一面提起笔来,正待写下药方,不想砚台中墨汁凝结,写不得字。这时身旁已无伺候的宫人,便待放下笔来研墨。皇帝见状,上前握住墨锭道:“爱卿只管思索,朕来替你磨墨。”孟丽君一惊,道:“微臣不敢。”皇帝道:“爱卿医得好太后病情,便是朕的大功臣。朕方才说过,自朕以下,人人都要听从爱卿的吩咐。朕与爱卿相处数月,知道爱卿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俗人,只管放手治病就是,不必顾忌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数。”一面说,一面动手研墨。
孟丽君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些微感动,不再坚持,提笔蘸墨,写下药方。说道:“微臣的这张方子,与前面几位太医所开药方全然不同,服药之余,须以银针之术为辅、佐以琴音疗法,方能见效……”皇帝奇道:“琴音疗法?”孟丽君道:“太后自患此疾后,夜不能寐,微臣欲以琴音为佐,令太后千岁安然入眠。”皇帝于此闻所未闻,但曾见识过孟丽君的手段,居之不疑,道:“好,就依卿所奏。”
孟丽君又道:“太后此番疾病,乃是因风寒、积食而引发心悸的宿疾,情形颇为凶险,须得静心宁神、慢慢调养方可,不得有任何喧哗吵闹之声,便是话语脚步声,也是越少越好。否则一旦惊扰了病情,微臣万死莫辞。臣斗胆进言,请万岁颁下严旨,从即刻起,除了方才那两位宫娥留在殿内伺候之外,其余人等,尽皆候在宁寿宫外,静待吩咐。便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前来探病,亦不得入内。若有不从者,便以抗旨论处。此事关系重大,求万岁恩准。”这话半真半假,对太后病情颇有夸大之处,原是为造成与皇帝单独相处的时机,并去除宫内一干眼线的窥视偷听。
皇帝闻言甚是犹豫,一时并未准奏。孟丽君偷眼望去,见皇帝脸上显出迟疑之色,一颗心悬在半空,忐忑不安,过得半晌,才听皇帝踌躇道:“爱卿所言固然不差,但……但……就连朕也不让进来探病么?”孟丽君不由莞尔,原来皇帝迟疑半晌,竟是在担心这个,连忙回道:“皇上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在其列。”皇帝放下心来,道:“既如此,一切依卿所奏就是。”
孟丽君躬身道:“微臣遵旨。”拿了药方出到殿外,将旨意向众人宣了。知道权昌忠心可靠,与太师走得近,将方子交给他,吩咐立刻依方煎药。
刘捷得了戴权禀报,立时明白从前一直小瞧了这个新科状元郦君玉,她表面不动声色,原来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急急赶到宫里,已然迟了,见不到皇帝,宫内的所有眼线都被驱逐于外,探听不得消息。这时听了口谕,势必不能公然抗旨,“哼”了一声,一拂衣袖,出宫去了。
孟丽君望着国丈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向太师道:“小婿奉旨,要在宫里停留数日,请岳父先行回府罢。”太师知太后病情已有起色,心中欢喜,低声嘱咐道:“一切小心,切莫逞强。”孟丽君道:“小婿理会得。”
不多时药已煎好,孟丽君放轻脚步,端进殿去。却见皇帝一手支头,靠在书案上打盹儿,想是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已倦到极处,先前强自撑着,这时得知太后有救,心中一宽,便睡过去了。孟丽君也不惊扰,径直来到太后卧房,将药碗交给左边一个宫娥,命她喂太后服药,又令右边的宫娥将墙上挂的一具瑶琴取下来。
待太后服过药后,孟丽君再施了一遍银针之术,以促药力发散。退出帐来,在琴案前坐下,柔和的琴音渐渐响起,乃是一首静心宁神的《清心普庵咒》。孟丽君本就精通音律,琴艺极佳,那具瑶琴又是上好的焦尾桐琴,音色甚好,清柔平和的琴音在静旷的宫殿内慢慢散开,有如朝露滴落花瓣,又似晓风轻拂柳梢。
弹了半晌,忽听外间“咚”的一声,孟丽君举目示意一个宫娥出去瞧瞧,手中毫不停顿。过得一会,皇帝走了进来,孟丽君抬眼一看,见他略显尴尬之色,额头上竟红了一块,立时明白过来,心中不由好笑。
原来皇帝以手支案假寐,毕竟只是浅浅地打个盹儿,并未熟睡。孟丽君的琴音本来是为太后催眠,令其安然入睡,不想皇帝在外间听了琴音,竟也渐睡渐沉,一时手支撑不住,额头磕在案上,登时惊醒过来。
皇帝轻手轻脚,慢慢走到床前,揭开龙帐瞧了一会,见太后脸上潮红略消,呼吸均匀,已安然睡着,心中不由越发赞叹孟丽君的医术神妙。放下帐子出来,记起她说“话语脚步声越少越好”,适才假寐了一会,精神已略略好些,便在旁边坐下。一面静赏琴音,一面向孟丽君望去,只见她低眉抚琴,十只手指纤长娇嫩,犹如白玉雕成一般,玉容敛顿,当真美到极处不可言,唯有“宝相庄严”四个字方能形容,皇帝不由怔怔地看得呆了。
过得良久,琴音止息,余音尤绕,久久不去。孟丽君抬起头来,正与皇帝目光相接,皇帝蓦地一惊,醒悟过来,知道失礼,讪然转过头去。孟丽君也是一惊,方才一时沉迷于琴音之中,竟不知他似这般怔怔地瞧着自己有多久了,忆起自己身份,心中暗暗告诫,万万不可在皇帝跟前露出丝毫破绽。
一时无话,君臣二人静静地守在宁寿宫内。到了下午申时,皇帝亲自服侍太后喝了一碗药,孟丽君再施一遍银针琴音之术,待到晚上亥时太后再一次醒来时,已可以说得话了。其间皇帝实在支撑不住,只得依了孟丽君之言,只叫权昌一人进来伺候,到外间偏殿里休息去了。
次日太后病情大为好转,已可略进饮食了。皇帝累了数日,神倦体乏,却依旧坚持不肯离开宁寿宫,只在疲倦已极时才到偏殿里歇息两个时辰,便又过来探视,拳拳孺慕之意,令孟丽君颇为感动。
长久以来她对皇帝殊无好感,只觉是个亲小人、远贤臣的傀儡皇帝,虽然有些文采,却于国事朝政毫不经心。经过这两日的朝夕相处,对其印象大为改观:他不仅事母至孝,触动了孟丽君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心结,更显示出行事果决、用人不疑的君王之风,若在太平盛世,未必不是一位仁德宽和的好皇帝。想到这里,忽然忆起苏映雪曾经转述过太师的一番言语:“……皇上眼光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倘若他振作起来,定然是一个有道君王,断不会输于前朝的圣主明君……”当日听了这番话语,记得自己还“哼”了一声,心中颇不以为然,如今对皇帝了解深入,却十分赞同这话,太师到底阅人无数、眼光不凡,看人看得极准。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发表时间:2005…08…11
脑中正思念纷纭间,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不由秀眉微蹙,太后服过药才刚入睡,皇帝也回偏殿稍作歇息,甚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抗旨不遵、在殿外高声喧哗?听得脚步声朝着正殿而来,忙迎出殿去。
只见权昌领了几个小太监跟在一位宫装华服的年轻女子身后,哭丧着脸连道:“殿下慢走……”既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出手拦阻,只得跟在后面。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明丽绝伦的俏脸上满是怒容,理也不理权昌等人,径直向宁寿宫走来。
孟丽君心中一动,已然猜知她的身份,上前两步,行礼道:“微臣郦君玉见过安平长公主。太后千岁才刚入睡,请公主放轻脚步。”那女子正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妹妹安平公主,只因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同母手足,又是先帝的遗腹子,自小便深得太后、皇帝的万般爱宠。这位公主千岁容貌娇俏如花,性情却是刁钻任性之极,各种古灵精怪的把戏层出不穷,不少王公大臣都曾受过她的戏耍捉弄,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笑了之。朝中的青年才俊提起这位公主殿下,俱是又喜又怕。人人都知,一旦尚了这位公主,不仅得了一位美貌无比的妻房,荣华富贵更唾手可得,但只怕也要做好后半辈子吃足苦头的准备了,鸡飞狗跳、举宅不宁,那将是家常便饭了。
安平公主停住脚步,将孟丽君上下打量一番,心中虽怒,也不禁暗暗赞道:“好个玉树临风的俊雅人物!”脸上神色不变,傲然道:“你便是那个自作主张、给母后医病的郦君玉了?给本宫站到一旁去,我要进去探望母后!”
孟丽君纹丝不动,轻声道:“皇上有旨,以太后贵体为重,便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也一概不能入内。微臣深知公主千岁一片至诚孝心,但此时实在不宜惊扰……”公主素来娇纵,宫中自太后、皇帝以下,人人对她千依百顺,几曾违拗过她心意?不待孟丽君说完,便截口道:“你少拿皇帝哥哥的圣旨来压本宫,我就算抗了旨意,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翰林来管。今日本宫非要见到母后不可!”说着向殿内走去,也不信她真敢拦阻。
孟丽君脸色一沉,太后病情虽已好转,眼下正是调养的关键时刻,若受打搅,虽无生命危险,于身子康复却大大有害,只怕要多将养三、五日方能痊愈,自己却哪能在这深宫之中再多待这许多时日?再者倘若任由公主开了此例,皇后等一众妃嫔又当如何?自己希冀暂时去除宫内眼线探视的打算岂非落空?当下沉声道:“来人!将公主拿下,送出百丈之外,不得再行靠近。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
权昌这两日守在殿外,已知孟丽君有治愈太后的天大功劳,更看得出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更何况早有旨意,命众人一切依从郦学士吩咐。将手一摆,几个小太监上去,将安平公主围住。公主又惊又怒,忽然向殿内高声叫道:“皇兄,皇兄!”
孟丽君一惊,心中对这刁蛮公主越发厌恶。这时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道:“平儿!你怎么敢在此高声喧哗!”原来皇帝睡梦之中听得响动,连忙起身,出来查看。
公主大喜,冲过去道:“皇兄……”皇帝已捂住她嘴,拉到二十丈外,方道:“母后刚刚入睡,莫要惊扰。”公主眼圈一红,哭了出来,道:“从昨日到今日,我已经来了五、六回,每回都说母后睡着、不让打扰。我不管,我不管!今日见不到母后,平儿决不回宫!”
皇帝素来疼惜这个嫡亲御妹,也知她心忧太后安危,才会擅闯进来,不忍再责备于她,只道:“朕已颁旨,此间一切俱都依从郦卿的吩咐。他医术高妙,救了母后性命,若他肯让你进去,自然不会惊扰母后病情,你进去探望自也无妨。”说着挥手将孟丽君召来。
公主无奈,何况听得皇帝亲口说道,是孟丽君救了太后性命,方知听来的传言有误,心中也生出感激之意,只得放下身段,软语央道:“郦学士,方才本宫一时心急,出语得罪,望郦大人念本宫孝心一片,让我进去探望母后。”孟丽君躬身道:“微臣不敢。只是此刻委实不能惊扰太后千岁,依微臣估计,太后未时便会醒转,公主可否未时再来宁寿宫?”
公主料不到自己低三下四地央求于她,到头来她还是不肯让自己立时前去探望母后。公主本是金枝玉叶之身,言语行事全然以自我为中心,向来不会去考虑他人的想法苦衷,这时只觉自己都已经勉为其难、放下身段地央求了,孟丽君便该感激涕零、遵命行事才对。这人竟然还不肯依从,自是大大的坏蛋了。足尖在地上重重一顿,怒道:“好,好!郦君玉,你记住今日!”说着也不向皇帝行礼,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孟丽君生平所接触过的女子,如苏映雪、荣兰,甚至孟府、梁府的丫鬟下人们,都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之人,还从未遇见过如公主一般刁蛮娇纵、烈性如火的女子,不由一愕。皇帝倒讪笑着解释了几句,道:“平儿自小就这个脾性,朕和母后太宠她了,才会如此。爱卿不必在意。”孟丽君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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