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八,凌晨,维拉接到了曲奕的电话。
“容与右手中了子弹,弹口卡在了腕关节,取弹的时候可能触发爆炸。人心都是肉做的,你看着疼吧。”
维拉改签了早晨的飞机,飞机飞过换日线,到B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她手中捏着的机票,突然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她回来了,却不知怎样面对他。
曲奕知道她会搭乘最早的一班机回来,在机场守株待兔老半天,看到维拉的时候赶紧迎了上去。维拉用鸭舌帽墨镜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可走路还是军人的做派,曲奕一眼就认出来了。
去年的事儿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比谁都清楚,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怪谁都不成,他自己都愧疚得不行。
曲奕系好安全带,“先送你回家还是先去医院?”
“去酒店。”
“你也该回家看看了,这一年他们也过得不好。”
维拉自嘲地笑笑,“我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回家。”
“那也别去酒店糟践自己啊,要不上我家去?我在西四环边儿上买有一套小房子,离容与的医院还挺近。”曲奕挠头。
维拉也不揭穿他,他工作的地方跟军总医院差了八百里远,不炒房也不贪图医院那点地儿,要买房也不能上那去啊。曲奕从小到大就是,一撒谎就挠头。
房子有个五六个年头了,屋里头东西一应俱全,搁窗口往外看,还能看到军总医院。曲奕特别给她指了,说容与可能在哪个窗口里,顾爷爷给他找的是最好的医生,住的也是最好的病房,你不要担心。
曲奕给她留了顾容与的病房号和屋子的钥匙就走了,维拉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屋里的东西还有些凌乱,估计是曲奕临时给她租的。别的地方都有些显旧,只有被单看起来像是新换上去的,看得出来是上一任租客走得急,曲奕只来得及帮她把床单被单换了。
她在窗口站了许久,想了想,还是去楼下的花店给自己买了一盘娇艳的兰花。
这样娇贵的花在大冬天并不容易养活,维拉拿着水壶给它浇水,摸着它高贵的花瓣儿,维拉笑着问,“我走了,你就会死。对不对?”
顾容与从基地的医院换到了军总医院,因为难度太大,基地的医院不敢贸然取弹,手术随时可能触发爆炸。
转医院后,医生们连夜开了会议商讨如何把子弹取出来,拆弹专家跟外院的手外科医生也都往这儿赶,过了许久才商讨出一个稍微可行的方案。手术的风险太大,可实在没办法,事不宜迟,手术必须尽快安排。
手术迫在眉睫,而维拉却是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泡了一杯咖啡,翻开一本厚重的书,开始看《百年孤独》。
年少时养成的习惯,心烦意乱的时候,总要在书中寻求安慰。
这些日子,只要深呼吸就会记得梦想,只要闭着眼睛感到孤独。
梦想与光荣同在的日子,终究恍如隔世。
顾容与在上手术台前清醒过好一阵子,曲奕在其身边寸步不离。
“她回来了,容与,她一听到你的消息就回来了,她没有忘记你。你看窗外,右手边挨咱们最近的那一幢最高的楼,她就在里面,她在陪着你呢。”
顾容与躺在病床上,几近动弹不得。除了手关节中无法取出的子弹外,身上两处也有子弹的擦痕,也是在战斗中避闪不及所致。虽说伤痕是男人的勋章,可这样的伤痕于顾容与而言太不应该。平常时,在枪林弹雨中也能安然无恙地躲过来,这次计算却失了准头。追究起来,能让顾容与心绪起伏的不作二者推想。
这样的日子,就连旁观者曲奕,每每说起来也是满腹辛酸。
顾奶奶情绪激动,不敢让她在旁陪护,老人只得在重症室外看着里头的孙子,大伙儿合力瞒着她有关顾容与的病情,不敢告诉她顾容与手上还有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子弹。
老人喃喃,“不是说维拉那孩子也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见她过来?海晴,你再跟曲奕那孩子问问清楚,是不是航班出了什么差错。她最心疼容与了,要是她在这,肯定会过来的。”
海晴的鼻子一酸,“今儿早上就问了,说是航班延误,也不知道能几时到。”她不敢给老人太大的希望,不然打击也会更大。
手术被安排在下午,中午吃饭的时候,曲奕急得满世界找人。
维拉不在他安排的小房子里,手机也都关了,只有房子里的行李告诉曲奕,她已经在这里住下。
可既然已经住下,不是形同于放下往事从新来过了吗?又是为什么要消失呢?
他有一些不解,在跟妈妈的电话里提起,妈妈笑话他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说是什么时候找到一个姑娘就晓得了。那份距离,那份小心翼翼,如果不身在其中,还真不好理解。
“你等着,我给你去把她找来,如果她不来,我打晕她给你带过来。”
烦乱之余,寻得这一方清净之地也不容易。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房地产把顶层改成了楼中楼供住户居住,所以维拉在这栋楼找到天台的时候,有惊奇也有欣慰。
找了一处干净之地席地而坐,悠然地看着远方,恍如一处化外之国,平日的纷扰已无心再想。顶层住户开了音响,音乐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一曲过罢,眼泪把维拉的衣襟都沾湿了。
那天的云是否都意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
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一种久违了的情绪就这样被这首歌带了出来。她拥有着那样让人嫉妒的青春岁月,虽然有过伤害,可大多数时候都在相互依偎。即使是后面这段灰白的年代,之前的温暖也一点点地为这段日子上色,使她终究不舍撒手西去。
当我们说“那些年”的时候,回忆就已经开始了。有一些事,反复地被提起,反复地要去遗忘,到头来才发现,最想记起的事情,却是当年拼命想忘掉的事情了。
到底是些什么事情,让我们拼命去忘掉它,或者怎么忘都忘不掉它?它们肯定在我们的生命中占了特殊的地位吧。
维拉看着他所在的那栋房子,把过往都温习了一遍。让自己有勇气坐在这里,把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捱完。
顾容与,如果你敢死在手术台上,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手术前半小时,曲奕赶了回去,那时候顾容与打完麻醉针不久,强撑着就为了见维拉一面。曲奕看到他这个样子,眼睛一红,不敢看他的眼睛,“维拉在来的路上,你安好无恙地出来了,就能见到她了。”
顾容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把拳头握起来,可他竟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侧过头去,不再说话。
曲奕的意思,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她始终不愿意再见到他,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曲奕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台远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提步追了上去,把一个玉镯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顾容与手心一凉,睁开了眼睛,抬起手,俨然是好多好多年前,奶奶给维拉的那个镯子,那个说是要给孙媳妇的镯子。
“这个是之前维拉让我给你的,你看,她在呢,你别怕,等你从手术室回来,兄弟再陪你把她追回来。”
这个镯子是维拉脱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的,曲奕找不到她,却在客厅里看到了它。
维拉,你留这个镯子下来的意思是让它代替你陪着容与身边吗?
顾容与看到这个镯子的时候,瞳孔缩了又放,最后眸子里一片清净。手一歪,镯子顺着左手滑了下来,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悲极无泪。
他从来都不怕死,害怕的只是漫无止境的孤独和无助,他怕纠缠了半辈子,等来的只是擦肩而过。
他之前一直觉得,维拉会找回来的,可是现在,他却不是那么肯定了。
这个镯子还回来的意思,是不是等同于你否认了我们的曾经?
手镯质地良好,摔到地上的时候,滚了很远都没碎。
曲奕想弯腰去捡,可有一只更苍老的手先于他把镯子捡了起来。
曲奕抬头,呆呆地看着顾奶奶的表情,可他却看不懂了。
这个从小被就被大家认为是最温柔慈祥的奶奶,以一种他从未看到过的神情,叫停了一直往手术室推去的病床,缓慢却坚定地走了过去。
苍老的手抚上孙子伤痕累累的脸,“我们不要她了,奶奶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好不好?”
顾容与的视线里出现了奶奶,听到她说的话,眼泪不知道怎么地就掉了下来。
一小时后,手术室传来一声爆炸声。
顾奶奶坐在一旁,恍若未闻。曲奕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个萧索、凄凉的背影。
在去年那个剧变的时候都不曾如此。
他开始真正害怕起来,他怕维拉……
终究是寒了顾家的心。
102、生病 。。。
手术过后,曲奕一言不发地去到了维拉的公寓。也不进去,点了一根烟靠在墙根处。
维拉在午时坐到三更,许久都不动一下,再加上晚上温度骤降,全身几近僵化。
她哆哆嗦嗦地回到自己所暂住的楼层时,被角落里不声不响地曲奕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他抽掉了多少眼,整个走廊都是烟雾缭绕的。才不过半日的光阴,胡渣都长了出来,看起来老了十岁。
他看到维拉下来,掐掉了烟屁股,双手插进裤兜里,歪着头冷冷地看着维拉。
维拉穿得很单薄,只披了一件黑色的薄外套,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看曲奕的神思,维拉心口一凉,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手术怎么样?”
“你不是不关心的吗?”曲奕冷笑。
维拉抿唇不语,手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抖起来,眼中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她不敢想象在楼顶的那十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心好像在油锅里煎熬着,似乎只是他的一个消息,便可决定她的去留。
“你既然还关心他,为什么要三番四次地寒了他的心?”曲奕有些咄咄逼人,在他的世界里,人与人的尽管复杂,但是却简单,对于维拉的世界,他却看不懂了。
绕是维拉这一年在镁光灯前训练得巧舌如簧,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静静地靠在了墙上,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半晌,摸到腕上冰凉一片,才想到洗澡的时候,已经把镯子脱了下来。好像没有了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她颤抖着手伸进衣袋里去摸钥匙,她想尽快地看到那个镯子。那个镯子,似乎是维系她和顾容与关系的唯一一样物件了。
那是很多年前长辈就应允了的承诺,也是对他们最好的祝福。从那天起,她才觉得她是他的了,她要赖他一辈子。
可是一辈子太长了,转角就是绝路。
“当年的事我也看在眼里,你这份迁怒过分的莫名其妙,这些日子我体恤你的悲伤,不敢过多的苛责,只是祝维拉,凡事都有一个度,你这次,触碰到所有人的底线了。”曲奕感觉到眼前的人十分陌生,他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凉了。
这就是你不离不弃的追随么?
大家都执著了那么久,到头来,怎么看怎么像笑话。
“既然你已经决定断彻底,恳求你选一个好时间,容与残了一条胳膊,我不希望下次还因为你,他连命都丢了。”
维拉似乎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她蓦地瘫坐在地板上,一串串泪珠雨点儿似的落了下来。她不知道她一直在维持着的自尊,一直维系在子慕身上的自尊,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因为她的失误,她的妹妹消失在了高原的那条河流里,至此杳无音讯。
曲奕说得没错,这只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迁怒,因为对象是他,所以他变成她的首当其冲。原来,这对他是那么大的伤害。
原来,我早已不配站在他的身边。
曲奕皱着眉头看着她,倏尔感到地上的冰凉,想伸手去拉她。可是想到正在医院里躺着,身心俱疲的那个人,终究没有伸出那只手。
“你好自为知,我走了,没有必要的话,以后你也不要找我了。容与是我认的唯一一个兄弟,你原来也是的,不过……”曲奕望着远方,顿了顿,不想让自己的话音也颤抖了。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搭在身后的衣裳,转身朝电梯走去。
再也没有一句话想嘱咐她。
维拉几乎把房间整个都翻过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那只镯子。她瘫坐在屋子中央,血从指间开始一点一点地倒流,温度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流失。她想去摸手机,可拿了好几次都抓不稳,手机还是从手里滑落,摔倒地上,屏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