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亥时
京城鸣玉坊坊内一片热闹,正是开门迎客的好时间。
有幸坐在江南第一织造府一等候薛振薛二爷的身边,我本该荣幸和感激,尤其是薛二爷那有意无意飘过来的眼风,更令人明白,今夜我是攀上了高枝,可是我笑不出来,又到了初一亥时,令人该死痛恨的初一亥时。
随着“咚咚”的鼓声,后院子里的大红宫灯一对对熄灭,我的脸更白了三分。
隔着个小金鱼池子,上好白玉石搭的台子上,镂花嵌琉璃的八角灯七彩灯光正随着重重纱幕的掀起而越发剔透,上下三层楼的恩客们都停止了划拳吃酒来瞧热闹,看着这黑鸦鸦的人群,我心里突然堵的慌,竟逾礼拿了手边的梅子黄酒一饮而尽,薛二爷微微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但他到底是个温柔俊秀的公子,笑着问我:“你怎么??”
急雨似的古筝声如浪涛般重重涌来,暮雪风霜,大漠孤烟,金戈铁马,疆场撕杀,所有的人都被这饱含杀气的曲子夺去了呼吸,轻透的云雾纱里,单单那盈满一袭月华般长发的背影就足以令人心醉,更惶论这样激越危险肆意挑逗的筝曲在推波助澜。
“叮??”筝已收音。
惜春院陷入一片寂静。
“好??”半晌,终于有恩客大喊一声,叫好声,称赞声,人人都象大梦初醒般议论纷纷,人声鼎沸到把个惜春院几乎掀了顶。
最后一层薄纱被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婢缓缓拉开,台上的白衣女子慢慢起身,转身,抬头,浅笑,环视,整个惜春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不要说这些来惜春院寻欢作乐的急色男子,就是见多了这情景的我心跳也停了一停,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在看我!
那女子一拢长发,躬身福了一福,然后瞧也不瞧一院子目瞪口呆的人,径自隐去了。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半晌薛二爷终于恢复了神志,紧紧的握着我的腕子,一迭声的追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今年几何?”
“二爷,”我浅笑着皱了皱眉,心中极度不悦。
虽然我只是惜春院上三等的姑娘中最普通的一个,但是鸣玉坊是京城第一奢华所在,惜春院更是鸣玉坊头等妓院,素有“第一春”的诨号,非达官贵人不能入内。纵使白册子里开门迎客的龟奴,端茶倒水的侍女一夜的收入也抵的过寻常院子里红姑娘一宿的夜渡费,更何况我们这些红册子里上三等的姑娘,身份地位只怕比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尊贵些,肆意调笑也就罢了,哪里容客人当席这样大力的拉拉扯扯。
“还不快松了手,拉伤了如云姑娘,鸨母定会要你用水晶珊瑚纱来赔呢。”救场的是东首亲自点我陪席,京城“金丝玉帛”丝绸铺的钱老板。
薛二爷脸一红,这才发觉失了态,赶番上来道歉,我自不好再刁难取笑,心中银牙咬碎,面上只作无事,继续敬酒逗笑,让场子不至冷了去。
可惜经了那一曲,薛二爷的心思怎么也不能集中在生意上,频频回头遥望佳人归处,答非所问,把个钱老板和两个陪客急得是一头汗。须知薛二爷应薛府老太爷的叮嘱已将归期已定于六日,若不今晚定下个子丑寅卯,这生意就算砸了钱老板的锅,否则钱老板也不会下血本到一掷百金的二楼雅座来谈生意,更不会点我作陪了。
钱老板无法可施,只好把求救眼波象抽风似的往我这扔。我微点头一笑,开口道:“薛二爷莫非是看上我们院的琴心姑娘了?”
“琴心,琴心,”薛二爷喃喃道,而后微叹一口气,“若能有法子近看她一面,我纵使死了也甘心。”
呸!我心里暗啐,到真是个多情的种子,为个只远远瞧见的女子屡次失态丧志,真是把祖宗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面上仍不露分毫的笑道:“二爷若真有心要见琴心姑娘,也可以定日子啊。”
“可是刚才在楼下候如云姑娘时就听说,院子里的头等姑娘至少得提前半个月订下,不知她是也不是?”二爷道。
“二爷果然好眼光,琴心姑娘是头等姑娘琴、棋、书、画里的顶尖儿,要见她,就是提前一个月还未必得空呢。”我微微冷笑。
“那如何是好?”薛二爷踌躇道,“归期是我家太爷定下的,我万万改不得啊。”
“二爷真是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琴心姑娘一面吗?”我漫不经心的回问。
“是。”薛振斩钉截铁道。
“哦,这事也不是不能。”我含嗔的回瞟他一眼。
“怎么说?”薛二爷的脸因为发急更白了三分。
“那,就看薛二爷的决心能不能打动钱老板相助了。”我朝钱老板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薛二爷一听,立刻举杯对钱老板道:“若钱爷能完了薛二这个心愿,薛二愿为钱爷效犬马之劳。”
看着薛振,我心里暗叹,英雄难过美人关,薛二爷为了美人真是连一等候的身份都情愿不要了。
钱老板一听,是眉梢带喜,眉头成川,狐疑的望着我,他还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回了钱老板一个安抚的笑,道:“今儿也闹了半天了,大家都乏了,不如让我的姐姐们先休息去?”
钱老板看看坐在雅间角落一直弹琴吹箫助兴的歌姬们,明白我这是怕人多口杂坏了事,每人赏了一两银子打发下去了,又找借口遣走了两个陪客,这才小心的陪着笑问我:“如云姑娘这是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钱爷抬举了,如云哪里有什么妙计,倒是想问钱爷一句,”我故意顿了顿,欣赏两人焦急的神色,“每月五日来惜春院为我们量体裁衣的锦绣坊林员外可是钱老板的亲戚?”
“这??”钱老板大约不明白,第一次见面的我竟知道他的姻亲,哼,这算什么,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就是妓院,他定我之时,我就查清楚了他祖宗八代所有私事,不做个有心人,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惜春院里安身立命!
“正是我岳家,”钱老板回道。
“那就好办了,”我微微一笑,“钱老板你看薛二爷若穿上女子服饰,可似美人?”
“这??”钱老板望着薛二爷踌躇道:“江南男子容颜秀丽,体态潇洒,扮作女子定似个十足十,你是说??”
“正是此意,”我微笑着看向钱老板,“就看钱老板肯不肯了。”
薛二爷不知我们打什么哑谜,也顾不上温柔,发急道:“不管什么法子,倒是大家商量一下,你二人又不是求佛,做什么偈语!”
“二爷莫急,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钱老板还需斟酌方可。”我从旁点火。
“钱老板??”薛二爷拖长声音,“钱老板定的那五千匹绸子,价钱就按钱老板的意思,明儿契约就送到府上。”
钱老板眼睛已亮,嘴边仍保持着苦笑:“薛二爷误会了,这事到不怕我为难,就怕委屈了二爷您。”
薛二爷一听钱老板这是同意了,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法子,听意思是要我穿上女装,混到林家锦绣坊里?”
我这才明白了,这二爷心里清楚着呢,怕是他早就想把绸子脱手,只不过一直拿着架子抬高价而已,钱老板这一帮忙,不过是顺水推舟两人得利而已。
“委屈二爷到时当个婢女了,不过为了琴心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委屈点也是值得的。”钱老板当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薛二爷要是再拖他一天,薛振是毫发无损,他就要全家喝西北风去了,所以还是赚了,更何况堂堂江南第一织造府一等候薛振薛二爷扮女子私相会名妓,这秘密只会让两家更亲厚。
两人笑逐颜开,杯觥交错,宾主尽欢。
临到送了醉醺醺的薛二爷上了马车,钱老板这才一躬手对我笑道:“这次多亏了如云小姐相助,在下心里真是感激不尽。”说着就递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我只看着钱老板淡淡的笑,还了一福:“钱爷客气了,这是如云应该做的。”却不接过那张银票。
钱老板一阵尴尬,老脸迅速涨红,要不是在惜春院门口,他大约就要仗着酒意发脾气了。
我赶紧赔笑:“钱爷的赏赐,如云只会欢喜,只是如云有一个心愿,还望钱爷能遂,所以这赏赐如云受不起。”
“哦,”钱老板微微诧异,“你但说无妨。”
“初四,和硕亲王要赏光惜春院,如云有个现艺的机会,可是如云没有合适的衣装,希望钱老板能通融则个。”我笑的很妩媚。
“你要借金丝玉帛?”钱老板沉吟。钱老板虽是做布帛买卖的,铺子里却有一件叫“金丝玉帛”的舞衣做镇店之宝,虽然一直做上供的霓裳府贾爵爷出价至万两,钱老板也不肯割爱,我一开口就借这无价之宝,即便是为了琴心之事要封我口,钱老板也还是犹豫。
“如云若有幸获得亲王青睐,以后但凭钱老板驱使,万死不辞。”我加重砝码。
“好,初四傍晚我亲自送来,初五我亲自拿回。”好半晌,钱老板终于松口。
“如云多谢钱老板成全。”我难掩喜色。
“应该的,应该的。”钱老板打着哈哈。他清楚身为妓户,我们只有被有权势的男人看中才能出人头地,免于“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命运,而琴棋书画能位于头等姑娘的位置,倒不全是比旁的上三等姑娘姿容出众,还在于她们四位的靠山来头更大,钱老板有所不知的就是我这个三等的姑娘,并没有在亲王面前现拙的资格!
送钱老板上了马车,我绕过邀月楼,顺着浸芳渠向西到了我和其他三位三等姑娘合住的红香阁。
“姑娘回来了,”紫儿迎上来,一边帮我更衣去头面一边道:“姑娘今天又受累了,沐浴水冰了,我这就去提水去。”
“嗯,”我无意识的应了一声,闭着眼累的不想说话。
等听到她的足音远去,我才睁开眼睛,对着东面的小楼,低低说出全惜春院姑娘们今晚都会说出的话:“琴棋书画,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下地狱!”
第二章
初二
惜春院是个作息昼夜颠倒的地方,也就使得我们的晨昏省定自与别处不同,所以大中午的毒日头
底下就见我们各房的姑娘们由小丫头打伞扶着进行每日的问候。
赶到惜春院东面的梨花楼,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笑闹声,小丫头们一传完:“如云姑娘到”
,我就赶三步进到里屋低头陪笑到:“如云给赵姐姐,琴棋书画各位姐姐,宝玉钗环各位姐
姐,雨雪冰各位姐姐请安。”
歪在贵妃床上,由琴棋书画在边上环绕着的赵姐笑道:“怎么平日最勤的你今儿到是最迟啊
,我正和你棋烟姐姐商量怎么罚你呢。”
我正赔笑着要请饶,琴心在一边儿冷哼:“云姑娘必是昨晚攀上高枝了,哪还记得给您起早
请安的规矩啊。”
惜春院这种风尘地反倒最重身份地位,生怕谁逾了矩。这话重到不仅我脸色一时阴晴不定,
连带着归管教导我的棋烟也面色不愉起来,因为打狗看主人,这也暗讽了她教导不力。
气氛一下子冷了,琴心放了这话,二等姑娘宝玉钗环,三等姑娘雨雪冰和我自是更不敢逾了
身份圆场,棋烟也不能开口,否则显得她不仅教导不力还护短,画瑰姑娘更是院子里出了名
的胆小怕事。
“扑哧??”书袭姑娘一笑,伸手捏了捏琴心的脸“琴妹妹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然后转头对赵姐姐说:“前儿画瑰妹妹的小丫头珠儿病了,她都担心画瑰妹妹没可用的人,
巴巴的打发彩丫头去帮忙,今儿也是担心赵姐姐心里责怪云姑娘,所以先给赵姐姐消气,赵
姐姐就不好意思再责罚云姑娘呢。”
有了台阶,我还能不赶紧借坡,我赶上前给琴心姑娘一福:“多谢琴心姑娘心疼我。”她冷
冷回了一笑。
然后我又向赵姐姐撒娇道:“姐姐也请千万心疼如云,昨儿我那一席的客人就顾着看琴姐姐
的绝世容姿,让云儿坐了一夜冷席,才多喝了两杯,这会子还头晕呢,赵姐姐要是再责罚我
,云儿就可怜死了呢。”
赵姐姐不亏是惜春院的老板,一手扶着棋烟,一手按着琴心,对我笑道:“可不是,要不是
你琴心姐姐先这么一说,我定要责罚你呢,你棋烟姐姐刚还和我说要罚你抄经呢。既然昨晚那么
可怜子,我就代你向棋烟讨个饶吧。”
棋烟一听,面上有了光辉,口里只说:“怎么敢劳动赵姐姐。”
琴心因为我和赵姐姐刚才那番话;面有得色,也就不再刁难。
气氛又热烈起来,三姑六婆的讨论交流起各家情报见闻。
我松一口气,一抬头,看见赵姐姐研判的目光,心里一凛,但她一笑打住,又和书袭聊起胭脂花
粉,徒徒让我心下惴惴不安。
小半个时辰后,好容易散了场,各方的姑娘们都随着自家的姐姐去了,我故意落后了半步,向书
袭姑娘福道:“谢谢书袭姑娘,如云心里实在感激。”
书袭一笑,很温暖,回道:“妹妹刚来不过半年,所以不知道,你琴心姐姐就是那样,脾气最
大,心却最善,我看妹妹是个明白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