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不忍,“大哥手术很成功,不日即返。”
雪泠本绷紧了全身等他回答,闻言整个人一松,软软倚入他怀里。两行清泪徐徐流下,满眼却是欢欣雀跃的神情,只喃喃地道,“我要快点好起来……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神情复杂的陈曦,闻言一震,他深吸口气,缓缓道,“雪泠,有件事我们一直不知道如何对你说……”
她微笑,转头看着他,“那么便不用急,我随时洗耳恭听。对了,医生可对他术后恢复期的饮食起居有叮嘱?”后半句则是对着柏年。
一直未曾言语的柏年,此时终于忍不住,“雪泠,陈煦他……失去了近十年的记忆!”
“柏年!”陈曦出言阻止,却悔之晚矣。
开口后的两人均面色惨淡,雪泠则一脸茫然,尚在消化柏年带来的信息。
丧失了记忆……近十年间……
十年前陈煦才二十岁,他,忘记了病后的一切?包括……她?
暮色低垂,透过满是水雾的窗玻璃看出去,街灯是一圈圈朦胧美丽的黄晕。
雪泠从早上便一直关在房里,告诉他们自己要静一下。
就在陈曦等商量好由梅姨借送餐点为名进去看看的时候,却看到雪泠打开门出来。
除了脸色有点病后的蜡黄,眼皮有些浮肿外,神情十分和顺。
她点头向大家打个招呼,而后直接面向柏年,“我可要继续担任陪伴一职?”完全就事论事的口吻。
柏年一呆,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泠,先坐下来。”陈曦柔声说,“我们有义务将十年间发生的一切告诉大哥,包括……你在内。”
雪泠仍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微笑中略带凄恻,“你们可以告诉他任何事,但感情并不是一组数据或一段经历,不是听听汇报便可接受的。”
梅姨便急急地说,“檀小姐,少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就算一时记不起来……也会好好待你的。”
众人心有同感,一并向雪泠望去。
只见她低下头,微微苦笑,“我……就怕他这样。”
“雪泠……”陈曦开口,却不知从何劝慰。
她抬起头来,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你们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笑,“当然也没有足够坚强到摆摆手忘了这一切。”言罢望着柏年,“希望你能帮我争取到继续‘陪伴’的机会,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的。”
柏年长声嗟叹,“你想清楚了?”
雪泠肯定的点头,稍后道,“如果他不能再次爱上我,那么……多说无益,不如陪在他身边。”
十年前的陈煦她并不了解,十年后的她……对于陈煦也全然陌生。
大病初愈,做什么替他徒增烦恼?
不如顺应天命,重新开始。
众人拗不过雪泠,只得答应,自去编套说辞应对陈煦。
只是大家仍不免因此郁郁,一时无话,不一会儿便俱散去。
陈煦并不如他们预期的返回旧金山。
他直接去了苏黎世,只带了均叔一人。
稍后才吩咐众人往瑞士会合。
眼见大家惊异中又带着一丝了然,雪泠心下明白,这正是陈煦过去的行事风格。若天外游龙般不可预期,又如王者般尊贵而无法忤逆。
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遗忘陈曦、柏年等亲密的家人朋友,因此派了私人喷气式飞机来接他们。
苏黎世(ZOrich)在克里特语里的意思;是“水乡”,它位于阿尔卑斯山北部,苏黎世湖西北端,是瑞士最大的城市,也是全欧洲最富裕的城市。瑞士有那么多美丽的湖泊;巍峨的雪山;却把所有水的柔媚雪的清澈;尽数给了它,因此常被誉为湖边的花园城。
陈煦的行馆就在著名的班霍夫大街不远处,名副其实的黄金地段。
她见他前,紧张极了,双手冷得像冰块,脸色煞白。
可一颗心却无比炽热,几乎要跳将出来。
陈煦就在大厅等着他们,面带着微笑。
他的眼神一一从人们面上逡巡而过,富含深意,不一而足。
扫过雪泠时,略停顿了下,那一刻,她的心几乎停止跳动。
可陈煦并无特别反应,旋即便移开视线。
雪泠的心由热转凉,整个人如置身冰窖中。
“曦,不向我祝贺吗?”无论他失忆与否,最疼爱的还是小弟陈曦。
“大哥!”陈曦激动地向前迈出一步,又停住,迟疑地望了下雪泠。
她不易察觉地向他微微摇头,陈曦会意,收回投向她的视线转而上前拥抱陈煦。
柏年也走上前,梅姨自去和均叔往一处叙话,众人一一寒暄,场面热烈。
他对身边人,确是从不高高在上。
雪泠一时间落了单。她压下心头的难受,过去给陈煦斟上红茶。见碟子里只余一块姜饼,又自托盘中取了些,却也不多拿,刚够陈煦的份量。
雪泠并不怪柏年等没挂着她的情绪。把她当作一名普通陪伴,正是雪泠自己极力要求的。
唯有如此,才能帮助她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直到陈煦恢复记忆,或者……再次爱上雪泠。
饶是如此,以陈煦的精明练达,没有忽略陈曦那一步的停顿和众人微异的神情。
雪泠添加餐点的灵巧优雅,以及那种毫不做作的熟稔自然,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这位是……檀雪泠?”他开口道。
雪泠的呼吸几乎停止,众人亦摒住呼吸。
均叔在轻轻摇头,陈煦却笑了,“均叔,对吗?”
原来他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从均叔口中听闻。
雪泠小心掩饰起自己的失望,敛眉顺目地答声“是”,默念着他们编好的说辞。
“我现在不再需要‘陪伴’……”陈煦说,他望着那脸色骤然苍白的女孩,心头闪过一阵怜惜。想起她刚才的安静乖巧,不知为何改变了心意,“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协助均叔。”均叔年纪大了,他身边确实缺少个能干的秘书。
雪泠愣了一下,点头作答。
她的脸颊恢复些血色,缓缓绽出抹微笑。
陈煦望着她,一时怔忪。那一笑间,那陌生的温婉女子色若春晓,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然而那撼动也就一刹那,他还是转过了头,望向了陈曦与柏年。
陈煦既要与二人叙话,无关人等如雪泠自然悄悄退下。
出得大厅的那刻,她的眼泪才不听话地成串落下。
又低头掩着,不肯让梅姨等看到。
有些甜蜜与苦楚,均难与人共享、分受。
陈煦身体恢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掌其商业帝国。
以前因其身体原因无法全力施展的抱负如今得以一尝夙愿。
他成日专注于工作,无暇顾及其他。
雪泠不免暗自神伤,却也逐渐适应这样的陈煦和新的秘书生活。
足可见人的适应力是无穷尽的。
还是会心痛,只是时间间隔愈长,频率减缓,还有,痛起来更加隐秘而已。
她总结出解决烦恼的一千零一妙方,那就是心痛至深处而犹不自知。
有时她想福契克大夫该是如何的绝世医仙,一场手术治好陈煦绝症的同时也封闭了他的感情阀门,永不再对人打开。
相对于陈煦痼疾的治愈,这点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于她却不啻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来临。
但还是感谢福氏与他高超的医术。
他救了陈煦,也同时救了她,为此便是要她走过七重炼狱也甘愿。
也许……遗忘便是老天爷设置的第一道关卡。
陈煦并没有遗忘陈曦的活泼好动,因此对陈曦镇日留在他身边甚感奇怪。
他起初以为他是有意追求自己身边那个明敏秀丽的女秘书,私下询问时,却被陈曦当怪物似的望着,双手乱摇,口中不迭否认。
却也不像被人说中心事的羞赧。
也罢,他笑,陈曦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由得他去玩耍。
不过时间长了,确实觉出雪泠的不同来。
许多事他刚动个念头,她便已悄悄办妥,甚至比他所想还更合心意。
并不单是饮食起居等琐事。
更像是被某个明师调教已久,蓄势待发的商业新秀。
难得的是并不娇矜,对待下人亦十分和顺。
他越来越欣赏她,觉得如此人物便是给他来当秘书也有些屈才,应当给予她更大的施展空间。
却不知为何迟迟难下决断。
也许舍不得她离开自己身边?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又无声地笑了。最近脑子里很乱,总有些若有若无的东西飘荡在脑海中,窥不真切又挥之不去。
“要歇会儿吗?华老那里设了个棋局等您。”就像此刻,她那轻柔但不失清晰的语调,唤回了他的恍惚心神,抛出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他也确实累了,便放下手中的文件,“好,打个电话过去。”临时起意,不见得两取其便。
“已经在路上了,您喝盏茶歇歇。阖眼的功夫,客人便到。”递过一盏碧螺春,刚从江南空运来,新绿娇嫩,香气扑鼻。
他那已经半合上的眼,倏地打开了,眼蕴精光地望着雪泠,“若我没有要弈棋呢?”
雪泠望着陈煦忽然收敛了笑容的面孔,熟悉的压迫感袭来,令人陌生又亲切。
她有丝心神恍惚,还来不及措词便听到自己回答,“我会设法让您想要弈棋。”语出便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才到哪里便熬不住要崩溃情感。
今日的陈煦不同往日,她无法掌控他的全部情绪。
一个不小心,不免被剔除出他的近身人等之列。
而陈煦决定了的事,没几人能扭转。到时悔之晚矣。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接着道,“我是说……您不是也刚好想这么做吗?”解释仍很牵强,她的语音越来越转弱。
陈煦凝望着她,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怦怦……怦怦……
房间里那样静,雪泠几乎能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忽然扬起头,轻快地笑了,“说得也是!”竟真的阖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她悄悄喘口气,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带上门出来。
掌控一切的陈煦,并不习惯被别人所掌控吧?
他一定很奇怪,就连服侍他多年的均叔和梅姨也不见得如此准确地揣摩到他的心思,且不止一次。
“煦……”雪泠在心底默念,“虽然你的记忆选择了遗忘我,但你的喜好一如往日。”她仰头望着天空,竭力忍着闪烁的泪花,“那么,我是否可以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再度爱上我呢?”
陈曦不怕被误会,尽量陪伴着她。
撞钟节的这天,苏黎世城内热闹非凡。人们伴随着悠扬的进行曲,环绕在燃烧着的、象征冬天的雪人周围,一直到它们烧完为止。由此送走冬天,迎来了新春。
“馥劳”教堂极具特色的罗马式建筑,也给雪泠留下了深刻印象。
陈曦不停给她拍照,时常要求她微笑,笑一个,再笑一个。
她很配合。但照片洗出来后,明显看出笑意只停留在脸颊,,从未真正到达她眼中。
他和她均装作不知。
陈曦亲自冲洗,制作精美的影集,而她兴高采烈地收下。
许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有时她会觉得陈煦是个孤独的王者,对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归属感,因此着迷于亚历山大式的无休止迁徙,巡视着其治下帝国。
苏黎世小住后,他们一行乘“东方快车”,穿越梦幻般美丽的阿尔卑斯山,横跨整个欧洲。中途在伦敦、巴黎、威尼斯、伊斯坦布尔等地小驻,饕餮历史文化名胜与城市文明之余,兼且处理各地公务。
“东方快车”号称火车之王,神秘中带着一丝传奇色彩。车厢内装饰异常豪华,食物精美,侍者更是服务周到,四处洋溢着一种怀旧气息。有几次雪泠自小睡中苏醒,恍惚间以为梦入詹姆士邦德的电影,抑或阿佳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
只是如此旅行更加适合中老年人,于喜静不喜动的陈煦等也无妨,可是憋闷坏了陈曦。
在他的强烈提议下,他们结束了火车之旅,直飞檀香山。
檀香山在瓦湖岛的南部,夏威夷语中称为火奴鲁鲁。
岛上除了世界驰名的Waikiki海滩,其商业区也是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商业和金融中心。每每有高大的写字楼与约拉尼宫等极具历史价值的建筑物比邻,其中就包括陈氏在此的办事机构。
罗医生说这里的气候很适合陈煦身体的逐渐恢复。
于是太阳王终于停下他的脚步。
雪泠,也松了口气。
她始终担心他的身体,又无立场再如以前般劝阻他的行动,只得另作打算。
罗医生的医嘱,未必没有考虑到雪泠等有意无意的暗示。
陈煦的生活现在很有规律;气色也一天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