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皇帝都不太想做了!──虽然我知道他一向拖泥带水,总是下不了决心──可是让你呆在他身边,难保有一天他不会突然下决心带着你跑掉!──”
“你──你如果不想让我呆在重德身边,你可以直接赶我走啊,又何必废掉我的左脚?”
“哼!你以为我那幺蠢啊?──赶你走?万一以后王兄又把你找了回来呢?”
“那你──到底想怎幺样?……“
“废你一条腿,是给你一个警告!──至于到底想怎样……我想请你识趣点,自己乖乖选个死法罢!只有你死了,王兄才能彻底死心!怎幺样?”
又恢复了起初的温文尔雅,夷列不动声色地露出虚假的微笑。
漂亮凤眼里的狠毒,却如刀子般上上下下地切割着赵苏的全身。
……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出乎意料。
震惊、惊骇、悲哀、可笑──这些思想感情仿佛都已离赵苏的躯壳而去。
这红尘纠缠到底谁人能够厘清啊?──只觉此刻心力完全已经空茫成一片,──只听见自己虚无飘渺般的声音。
他好象只剩这幺一点意识了。──其它的大半灵魂都已死掉。
这幺纠缠来纠缠去……
乱麻般的人生,真的毫无趣味……
我只想要安静……永恒的安静……
算了……他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让我就此安静罢!
只有一件事想起还是心里撕裂地痛──今生我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桃源呢……
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鬼吧……
望着夷列冷酷的双眼,知道在他心中,今日自己、再无生理。不过一旦死亡逼近到了眼前,反而觉得它并无可畏。──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有很多次看见过死神的背影。其实死也并不恐怖。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一样地寂寞,只不过寂寞的时间更长罢了,而且从此再也不能醒来。
“如果你一定要我死掉的话,那幺可以让我回到南国再死去吧?”
疲倦而淡泊的语气,以此作这一生的遗言。
耶律夷列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从那剔透得只剩寂寞的眼里──他突然确信,这个人应该是不会撒谎的。
一抹寂寞的灵魂──就让他死在那充满了阳光和花香的故国吧。
耶律夷列缓缓地点了点头。
…………
曾经有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个大辽王族的青年,在某一个春天,爱上了一个身上有香气的汉族少年……但是同时他又是个事母至孝的孝子,因为母亲的反对,他只好割舍下对少年的爱,遵从母命娶了妻子。然而,对少年的甜蜜而执着的爱,还是如薄翼的蝴蝶般,时时刻刻地栖息在青年心底。他一直对少年感到非常抱歉,觉得软弱的自己背叛了这段纯洁的爱情。可是他还是希望少年留在自己身边。
温柔的少年为了爱他,默默地忍受着悲哀留在了他身边。本来,到这里,故事应该有个长久的结局了。──这样的结局,固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悲凉,可是更有一份长相厮守的清淡爱情。
但是──命运却不满足于这样平淡的故事。──他们被拆开了整整十六年。──再次相见时,当年的青年和少年都已经年过而立。青年当了皇帝,有了自己的王国和人民,有了妻妾和儿女。而那个少年呢,却依然孑然一身,拥有的只有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香气跟孤寂。
这次重逢,让青年心里那潜伏多年的情爱,又如游鱼一般慢慢浮出了水底──他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这个许多年的亲爱的人……但他却又没有勇气跟决心抛下自己如今已经拥有的一切……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摇摆不定的青年,该何去何从,又会何去何从呢?
把沾满尘埃的历史的帷幕拉开。来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
'时间'天会十八年暮春。
'地点'夹山西辽皇太后行宫。
'人物'耶律大石:接到母病危的消息,刚刚赶到母亲病榻前。
燕王妃: 这个七十余岁的老妇人,此时垂危病榻,已经奄奄一息。
慈宁太后:与宋国新君赵琬反目成仇,发动大臣叛乱未轨,只得逃出宋国。老女人纵横一生,万不料年老时却狼狈如丧家之犬,不免有点凄惶。惦记丈夫赵顼的尸骨犹在夹山,遂万里投荒,准备来此拾回丈夫尸骨。谁知正好碰到前来夹山探母病的耶律大石,于是便有今日之会。
冥冥的烛光,摇曳不定,就如母亲燕王妃羸弱身躯上已然苟延残喘的生命之光。──看着母亲瘦成骨头的青白面孔,耶律大石好生悲痛,刚毅的脸上也浸渍上了潮湿。“母妃──“哽咽着,他却悲哀地知道母亲的病势已经无法挽救。他刚刚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可是据母亲的左右使女说,太医从昨天起就不肯下药了。而母亲却支撑到了今天!──残羸的身躯,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侯到自己的儿子吧……
“母妃!重德来了!“
“……”深陷的青灰色的双眼,费力地挣扎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光,痴呆般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形销骨立的垂危老妇,哪复是往日那个雍容华贵的燕王妃呵?耶律大石心中一酸。
“……德……有一件事……为娘……一定……得在死之前告诉你……”
“……什幺……事?母妃?”从垂危母亲的含糊声调里的悲哀──敏感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耶律大石的心倏地悬到了嗓子眼──是什幺事呢?
“你……父王……不是……战死的……”
什幺?母妃不是说,父王是在辽宋夹山的一场战争中战死的吗?──而且是死在赵苏的父皇赵顼的剑下!──他清楚地记得,那年,那多少年前,母妃指着年少的赵苏,发出怎样憎恨入骨的咒骂,逼着自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
那一年燕京林牙府的春风里,母亲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什幺?!──母妃你说什幺?……那、那父王是怎幺死的?”
“呵……”
燕王妃似乎发出了一声冷促的苦笑……
“是……为娘……亲手杀死他的!……“
“母妃!……什幺?!”──到底怎幺回事?耶律大石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母妃,你不是说是苏儿的父皇杀死父王的吗?当年,你不是满怀着怨恨,亲口这样告诉我的吗?!
“这──这──可是……为什幺?为什幺?”
从母亲浑浊眼睛里的镇定光芒,耶律大石知道母亲没有神志不清──他只能喃喃地问:“……为什幺?”
燕王妃看出了儿子眼里的怨恨,她只淡淡地笑了:“因为……因为你父王背叛了为娘!为娘气愤不过?!“
“背叛?──是因为那个叫林倾国的女人吗?”
耶律大石本能地又想起当年,母亲对赵苏的指骂:“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
……
燕王妃答道:“不是的。“
年老的妇人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清喟,是不是想起了年轻时那多少甜美而又伤感的往事!燕王妃青灰的颧骨上竟浮出了淡淡的红晕,眼光里也现出了少女般的明亮的光彩,口齿也清楚流畅了起来!
回光返照──耶律大石知道。
“林倾国?!你们怎幺也会认识那个该挨千刀万剐的狐狸精?!”
尖锐嘶哑的女声蓦地从背后叫响!教耶律大石惊了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溜将进来的慈宁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立在身后!
皱眉。──本能地厌恶这个嘴脸阴鹜的老妇人……不过,据她说,苏儿好象还是从小仰她养育之恩呢……要是赵苏此时看到自己的养母一定会很高兴吧!
想象着那个人高兴的样子──苍白的唇角微微舒开,无声而温柔,象是拂晓时笼罩在菡萏上的透明飘渺的水气……
不自觉地心里就清甜起来……
“重德……”燕王妃的唤声教他吓了一跳……
“为娘曾经想把这桩秘密带入地下,永远不告诉第二个人……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确实是这样的吧,……就要死了,良心却越来越不安……最近天天做梦,一合上眼就看见你父王和那个男人满身血污,站在面前索我的命……此去阴间,怕他们也决不肯放过我的吧……”
燕王妃笑得凄凉。
“男人?……”
“是啊,这件事为娘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当年你父亲背叛我,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父王他……他他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口吃了起来,连着受惊骇过度,就如是暴风雨下的蛤蟆,耶律大石现在只能呆若木鸡地重复。
“是的,男人……”是彻底心力交瘁了吗?燕王妃疲倦到极点般地叹气:“那个男人是当时北宋王朝的皇帝……名字叫赵顼。……”
“赵顼?!”
“──赵顼?!”
耶律大石和慈宁同时目瞪口呆地惊喊出声,震惊过度地瞠大了眼睛。彼此──脸色发白,面面相觑──赵顼……赵顼,──两个人都知道他是谁,虽然,对彼此所代表的意义并不一样。
耶律大石知道,那是赵苏的父皇。
慈宁也知道,因为那就是她爱了一辈子却得不到他的爱的──她的皇上、她的丈夫。
突然都明了在燕王妃未竟的话语里,埋藏已久的该是怎样惊人的一个真相──两个人都讲不出话来。
“是啊……”带着最后的微笑,燕王妃徐徐讲起了一件埋藏在心底数十年的往事……
嫁给你父王燕王的时候我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非常骄傲,也非常天真。我出身贵族,身边没有一个人不夸我长得好看,又称心如意地嫁了一个高贵又英俊的丈夫。真的,那时候你父亲是个多幺英俊的人啊,我几乎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爱上了他。可是结婚后,我很快地就悲伤了起来。因为我发现你父亲并不爱我。开始的时候他老是念一些诗呀词呀给我听,我又不识字,怎幺可能听得懂呢?我就老实地告诉他我不懂,并且还说这些劳什子是那些无聊的汉族文人才搞的玩意儿,咱们辽人自古以来就是马背上打天下的民族,搞这些有什幺意思呢?我说了这些,自以为你父王会欣赏我很有见地,可是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从此他再也不念这些东西给我听。但他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老是借口有事十天半个月地不回家。
后来有一天你父王突然回来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奇异的香气。但是绝对不是平常一般人所用的香料能够释放出来的香气。因为我娘家就曾经管过皇宫里香料的采买,当时皇族和贵族们所能弄到的这天下的所有的香料,我几乎都用过闻过,可是你父王身上的香气,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我预感到他一定是有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一定是这样的香气。
我心里又嫉妒又怨恨。那个没有见面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很美很美的一个人,因为连她身上的香气都这样特殊。
那一次,是你父王这幺久以来头一回对我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笑的时候,眼睛里映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时候我已经怀了你了。可是你父王还是经常不回家。外面的风言风语渐渐地传得很难听。我挺着大肚子出门时,大家都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我听见她们远远地议论:“看吧,那个燕王妃真是可怜呢。才嫁过去一年不到,她男人就不要她了!”
我又难堪又伤心,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我回家大哭一场,从此就很少出门。
我恨你的父王,恨他薄情寡义地抛弃我。我更恨那个引诱你父王的女人,我想要是没有她的话,你父王就算不爱我,至少会回到我身边。我常常想如果能让那个女人从这世间消失掉就好了。
后来因为怨恨,我的想法渐渐地恶毒起来。我开始着手调查那个女人的底细,我想找到她之后,禀报你公公婆婆,把她赶出辽国,你父王就会回来了。
找到那个女人花了我整整三年多时间,因为我不敢让你父王知道。必须偷偷进行。
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真的长得好美,她在你父王的怀里笑,让躲在角落里的我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但也因为这样我更恨她了,并且我还看到你父王对她有多幺温柔。
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汉族人,名字叫林倾国。因为大辽王族是禁止异族通婚的,所以我派人偷偷泄露给你公公婆婆那个女人的住处,希望借他们之力把那个狐狸精赶走。
可是他们慢了一步。你父王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屋空。
那个女人不见了。我知道一准是你父王把她藏到了哪里!
我的计划失败了。你的父王还是十天半月地不回家。我还是得继续忍受外面人风言风语的嘲笑。还有家里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