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让赵苏过去──看着他和记忆那个纤细少年再不相同的清瘦背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有年少往事跟情怀,呼天啸地而来,直逼心中,直逼心中……!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战场的血腥里抱出来的苍白异香的少年……
那一夜彼此相偎,在梦中哭泣的年少的你……
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梦想……那时你看起来仿佛是一抹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的幽魂……后来,有,带着南国的水脉烟香似的温柔般的青涩亲吻……最后还有,那如蝴蝶般飞过大漠春风里的约定……我们彼此的约定……
请你……等我两年……等我两年……
──谁知,这一分别,就是十六年!
今生已经无多。
如果再次分别──我想我们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了……
苏儿……
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属于多少年前──那场风花雪月般往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也就这样脱口而出──“苏儿!”
啊,如今都已年过而立,非复当年年少模样!──岂能还用这等昵称?
还是说,你在我心目中,从未追随岁月的步履,从未蒙受岁月的尘蚀──永远都是那般的年少、脆弱,带着你的眼泪和香气……
耶律大石突然急切地想挽留住什幺!
“啊唷──”
突然听到压抑的痛声,耶律大石惊觉抬头,才见走出不远的赵苏此时不知为何竟半跪在了地上!
一手撑地,似乎想要站起来──却──难道他脚伤到了?
难怪方才奇怪他步履实在缓慢!──“大人!……”长安已大惊飞跑了过去!
……虽然赵苏不肯,耶律大石还是强制地要他把鞋袜除了下来──一看,不觉皱眉!
脚脖子至脚背,全肿了起来,又红又亮,俨然馒头相似──伸手一按,赵苏痛得浑身一抖!虽然咬着嘴唇没叫出声来,可是苍白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伤到筋骨了。”
习惯戎马生涯,岂又不熟悉这些伤症?──原无大碍,但苦于此地并无良药!
──赵苏却闻言脸更白了一层──如此耽搁,何日能望江南?──眼下阮囊羞涩,又怎能延请医生?
心里凄然──细味红尘,才知此中多少苦涩辛酸!
凡人也不好当呵……
却听耶律大石温声道:“──你……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待把脚伤治好,再回南边去可好?”
他态度平易,竟是商榷口吻,──实怕此提议让赵苏觉得有伤自尊。
赵苏无言──此境此地,他有何条件何资格反对?──如果自己一人,伤病老死可也,他早不心疼自己!──可是还有长安……总不能白白牵连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
侍从……想起长安那天的坦诚心迹……心里不觉苦笑。
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一声:“谢谢你……”语气厌倦得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耶律大石却毫没介意,只是道:“那先到我房里去罢!”一伸手就把赵苏抱了起来──“重德!……”──吓了一跳,更注意到耶律大石身后军士陡然张大的嘴巴──和长安惊愕而迷惘地睁大的眼睛──羞耻和难堪,只说:“放我下来罢……重德!”
“好了……别逞强了!看你的样子,怎幺能自己走路?──你以为自己很轻吗?这里除了我,大概其它人也抱不动你!”
虽然是开玩笑,语气中的温暖和安抚却教赵苏心头轻轻一热。
是啊,不能做伴侣……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啊──他能了解耶律大石此时的心意。
抬眼看他,耶律大石也正含笑看自己──两人微笑互视。
──往事已矣。
余生切莫轻言放弃。
原来当年天祚帝被俘后,耶律大石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只得率领故辽北边部分戌军,以及各族部众,从鄂尔浑河畔出发,西行万里,历经险阻,到昆仑山一带,重开疆域。在弟弟夷列的帮助下,他东征西战,收复了不少部落,于宋建炎四年建立西辽,改元延庆,定都八喇沙衮。如今就是往此处去。
原来他做了皇帝了。
赵苏一时也说不清什幺感触。──世事真如白云苍狗,斯须变幻,非自己所能逆料。
见了耶律大石的妻子咸应皇后塔不烟。也见了耶律夷列。──当年的小孩子早已长成翩翩青年,不过不知为何,居然至今尚未成婚。──耶律大石抱怨了一句:“也不知他想些什幺呢!给他挑那幺多女子,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唉!随他去吧!”
问及燕王妃──耶律大石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告诉赵苏,他也不懂为什幺,年纪高大的燕王妃,近年来脾气越发执拗,居然硬要搬到辽与西夏边境的夹山一带去住──说了多少遍那里顶不安全,可是燕王妃铁了心要去那里住,谁也劝不转──她也不说为什幺,──只好任她去了──除了更多添兵马保护母亲,耶律大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耶律大石吩咐去找医生赵苏疗伤──本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耶律夷列突然皱眉道:“王兄何苦又找那些不中用的大夫来献丑?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医术到家!不如我来为苏兄治疗罢!──保管药到病除!”
耶律大石一楞,突想起夷列精通药理,一向确实比那些庸医高明万倍!平时军中伤故,都多亏他时时照应──便作应允。
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
见赵苏披衣坐在窗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什幺。
这时候太阳正好。透过青枝绿叶的阳光照耀得那一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的光彩。
他不禁驻足。怀想起多少往事。
如果时光重流──其实我们也许可以厮守在一起。
其实,他自己也深知──
当年对赵苏的感情并没有流逝。只是被层层的岁月包裹在了最深处的心里。
然而如今年纪老大,已经没有了年少时那幺多的幻想与勇气。──如果我现在无家无业,无牵无累,那我──一一定还是会选择跟你厮守在一起!
可是,人生已经过半──我已经没有了重塑今生的勇气……
高堂在上、万民在下、妻妾娇儿在室──我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一身自由、能给你承诺的重德……
虽然……耶律大石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也是不够洒脱的──总抵抗不了母亲的悲情攻势。──唉……当年要不是母亲的反对,也许我和苏儿早就在一起了……
他心里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和惆怅……
枉生一世,将临白头,却竟然不能随意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我今生最深刻的梦想就是──就是那终于难以释怀的──你的眼泪和香气……
只好在心底温柔而又悲伤地说声抱歉……
苏儿……抱歉……今生是我负你!
希望,有来生,希望,来生能跟你永世相聚……
但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赵苏──自己有家了有业了,是不能也无法妄想什幺了……可是,瞧赵苏也年纪不少了……似乎还是孑然一身呢──远远的看着阳光里的赵苏──就算置身于这般耀眼的环境里!──为何,为何,漫漫从你身上释放开来的,还是那样几乎幽冷见形的孤寂……
──苏儿……你为何总是要教我心痛呢……
怔怔地看着尚未察觉自己存在的赵苏,──那专注的侧影是如此的清冷孤寂──使耶律大石瞬间真有冲动,要飞奔上去,把他紧紧拥进暖进自己的怀抱里,今生再不放开──再不放开如此教我心痛的你!
他心潮澎湃,差点就控制不住真的要奔过去──好容易才压制住自己,勉强定了定神,──“王兄……“
回头看见夷列:“哦?你──你来给他换药了幺?”
“是啊。──王兄,好象嫂嫂在找你呢。”
“是幺?”
叹一口气,回头看一眼那阳光下、依稀飘来冷香的孤寂人影,耶律大石颓然转身走了。
半个月后。
燕王妃突然病危!来信急召耶律大石去。
事母至孝的耶律大石大惊,把赵苏托付给弟弟夷列,便匆匆赶去。
耶律大石走后第二天。
还是暮春,所以阳光懒洋洋地,带着无限的温柔。
空气里飘过原野里传过来的花香。以及树叶、草木的清新气味。
长安去原野上剜野菜了……这里人都素食腥膻,少用蔬菜──长安是了解赵苏的清淡口味的。
赵苏依在床上,突然想起自己自金出走已了一两个月,不知煜有没有察觉呢?
也许他还根本不知道──以为自己还是在奉国寺里吧!
心里唏嘘难言。
不知为什幺,夷列一直禁止他下地──说是怕再扭到筋骨,就难治了。如今人到中年,骨骼早已定形,一旦损坏,可就麻烦。──唉,都已半月有余,最近几天总该好了吧?
正值春天,江南该恰是城郭烟云之季。
真想早点回去。
虽然,回去,也宛如异乡人,并无相识客。
但,那毕竟是生我养我之地,驻足其上,也可不必如这些年,漂泊他国,如此局促……
十年一梦凄凉……真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忽然看见夷列走了进来。
“夷列?”
“你的脚早就好了。”
“哦?”
赵苏莫名其妙,──早就好了?为什幺如今才告诉自己?──还有,夷列脸上的冷笑是什幺意思?
他心里忽起一阵惶恐──本能地要从床上起身下地。
扑通!
双脚好似不存在了。
赵苏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我的脚!”
发现自己扭到的左脚此时竟全部麻痹,再无知觉──赵苏骇得脸色发白──不觉慌声道:“夷列?这是怎幺回事?怎幺回事?!”
夷列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什幺,我只是想让你变成残废──所以给你敷的药中多加了一种成分。”
“……”
完全讲不出话来。
赵苏只有拖着完全麻痹的左脚,半跪在地上,看着一脸笑意的夷列。
他这一生被很多人恨过。
比如慈宁太后、煜的那些妃嫔……还有女儿锦园。
因为憎恨,所以会采取一切手段、费尽一切心思去打击被憎恨的人。
这点赵苏很了解,甚至也可以原谅。──可是,他还是没有无缘无故地被人憎恨过。
可是,此刻夷列的眼里,投射出的是如此强烈跟疯狂的憎恨!──小时候那个伶俐活泼的夷列、往日里那个沉默却总是一脸微笑的夷列啊。
“夷列……你恨我?!你很讨厌我?”
这比左脚突然残废的事实更让赵苏惊骇而无措。难以置信地问出口!
“是!”
──只想知道一点──“为什幺?!”
夷列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幺一直不结婚吗?”
夷列的眼睛里散发逼人的恨意!“你知道我为什幺一直不结婚的吗?──今年我已经三十岁了!”
那有什幺呢……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我比你大啊。
“我从小就爱上了王兄……虽然他是个懦弱又无能的家伙,可是我就是爱他!我早就决定,今生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让王兄的心属于我……可是,你这混蛋,偏偏跑来插一脚,故意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迷惑王兄!──王兄本来只是可怜你,是你故意引诱他,他才会对你动了心!──你不要企图狡辩!那个晚上我跟着你们出去,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先吻王兄!然后王兄才昏了头,把你压倒的!──你这不要脸的南蛮子,下贱到勾引恩人,你配当男人吗?!我都替你羞耻!”竭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夷列恶狠狠地瞪着赵苏,接着又说道:“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够!幸好母亲她老人家英明,把你赶走了!──这些年来……”
他的眼圈几乎都要红了:“这十几年来,我为王兄做了多少牺牲……你知道吗?──凭他的本事,怎幺可能当得了皇帝?这个皇帝──这个皇帝的位置,本来是该我坐的!──整整一个西辽国,所有的地盘都是我帮他出谋划策夺过来的,所有的部落都是我带兵历经艰苦才降服他们的!这些年来,我做王兄的辅政大臣,什幺事没操心过?王兄派他骑在马上打打仗还可以,要说到齐国治家平天下,象他这幺优柔寡断的,简直就是草包一个!──要不是我,他能坐稳这江山?!──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事,全部心思都花在怎幺帮他上面!”
两眼血红──夷列怒吼道:“我为他做了这幺多事,满心以为他能看清楚我的心意了!可是他偏木头一样,连点反应都没有!──可是……不管怎样,我知道他今生只要还想把这个皇帝做下去,他就非得依靠我不可!因为这些年是我把王兄惯坏了──他什幺事都懒得自己动脑筋,只知道问我。所以,我想,今生就算做不成鸳鸯伴侣,至少……王兄他离不开我,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是我……那就行了吧……可是,谁知道──”
瞪着赵苏,夷列气得声音都梗塞了:“──他,他居然又找到了你,还带了回来……!”咬牙切齿:“我还以为他早把你忘了!可是,他不但没忘掉你,还──还──”声音酸涩:“──还──为了你──这半个月我一直在观察王兄──我看出来了──他甚至连皇帝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