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柳容趴在席上仔细看沈寒香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还糙了。”
“……”
就在沈寒香想叫个人抱他出去的关头,沈柳容蓦然笑了,露出一口不太齐整的大白牙,他还在换牙,大牙刚脱不久,能看到浅浅的牙根。
“想你了。”沈柳容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手指把玩狼牙,侧脸有点红,旋即又抬起眼睛,讨好道:“先生说我书念的很好,将来是要做老爷的,我问他能不能去京城,他说考上了做京官就能去。到时候就能和三姐天天见面了,就算三姐不在,我也可以常常过去玩。”
沈寒香不禁莞尔,掐着他的腮帮子肉说:“本来想来年就带你去,你瘦成这个柴棒样,带着你也不成样子,又不想带了。”
沈柳容一愣,连忙又爬上席,像只狗儿似的在沈寒香跟前打滚,非得求着要去。
“开春再看罢,你要是结实些,再说。”
于是沈柳容从年前到年后都拼命吃喝不在话下。天色已经黑了,沈寒香提着盏白亮的灯笼带沈柳容在园子里看她种的梅花树,“明年过年时,可以在这里赏梅花,吃糖饼。”
沈柳容憨憨地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除夕之前,沈家雇了批新的下人,从前要走的,现在愿意回来的,沈寒香也用了些,加上外头买回来的。
梦溪县人口耳相传,都听说沈家又发达了,在翻新院子,招用下人,一时之间沈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沈寒香挑了一些要紧的,园丁、干活麻利细致的婆子、能管账做饭的媳妇们,其余的交给彩杏去打点。
沈柳德到腊月二十八才从京城回,只见家中处处张灯挂彩,不禁想起去年在家中过的年,一时之间,鼻端发红。沈寒香没出来迎他,不过门房一声吆喝:“大少爷回来了。”
直通往后院的道旁就纷纷点起灯笼,灯上画着各式美人美景,前刻还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顷刻间火树银花,瑰丽无比。
“这才像过年啊,还是得有钱。”沈柳德摘下重黑的厚毡帽,借着帽子拍去身上零碎的雪花。
沈寒香拢着宽大的袖子站在廊檐下,叫一个沈柳德觉得面生的丫鬟把鹦鹉架子叉下来。
“对,挂到南面去。”这才挪回眼睛来打量沈柳德,把手炉递给身旁的丫鬟,亲手拍去沈柳德领上的雪,笑道:“今晚上没有别人,就我们兄妹俩,叫人弄了一大盆卤得咸香入味的鸡爪,大哥多吃几只,来年赚得盆满钵满才好。”
沈柳德“哎”了声,步入花厅。
那晚上沈柳德喝了不少酒,倒在花厅席上就睡,沈寒香叫了两个力气大点的小厮把他搬到一旁榻上,叫人进来给他擦手擦脸,又取了一顶厚实的裘皮斗篷给他盖上。
昏黄的烛光照耀在沈柳德脸上,他瘦了,也黑了,眉目里透出犀利精明的意味,睡着仍不曾舒展开。
沈寒香叫人将他安置了,院子里弥漫着果脯和腌制品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味,厨房所在的小院还亮着灯,灯光从墙上的方格子里透出。
沈寒香走去看了看,三两在旁撑一把绸伞,遮蔽雪花。
“明儿再弄,都去歇着,彩杏,你过来。”
如今沈家管事的是彩杏,她是徐氏带过来的,在沈家侍奉多年,当个管家的人自是理所应当的。彩杏要水洗了手,才一面拍整裙子一面走来,脸上冻得有些发红。
“明天把要留在这里过年的都登记一下,佃户那里要派个人去跑路,你使两个信得过的去,给各房发的过年银子写的红封我来,不过往年怎么打发的钱我不太清楚,早上你就过来和我一同吃饭,去容哥的书房里写,他那里宽敞。”
彩杏应了,问沈寒香:“给孟家送一份吗?”
“那倒不用,你怎么糊涂了,该等男方有礼过来,再回礼。”孟良清还在关外没回来,白瑞递来的消息是今年估计回不来过年,沈寒香写了封信,叫白瑞找人带去,一样是关心衣食住行的琐碎事情,没大可述。
“是。”
“对了,下午得去宰五头大猪,祭祀要用的你也写个单子,叫人办来。”
沈寒香有心过个好年,一扫前一年的阴霾穷困,开春之后,要在梦溪也开几间米粮铺子,总归饭是人人要吃的。最缺的就是人,不过眼下还是过年重要,没有比这更大过天去的事。
到除夕,天难得放晴。
沈老夫人上座,那是沈寒香自关外回来之后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在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去问了安。老妇人精神头很好,穿一身绛紫金绣大红牡丹的衣裳,干巴巴的脸上难能带笑。
一早去请的时候,沈老夫人就握着沈寒香的手,眼珠颤动,将她从未看仔细过的孙女好生看了一遍。
之后祭祖、摆酒、守岁,及至次日散了,沈家大宅中遍地都是鞭炮红纸、瓜子花生壳、糖纸碎屑等物,都是不能扫的金银财宝。
沈寒香一早即起,叫醒还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沈柳德,带上沈柳容,底下的小妹,依例上族中叔伯家。沈蓉妍因照顾沈老夫人便不去。
路上叫沈柳德别忘了物色几个来年好叫过去管事。
沈柳德的头随马车轻慢的摇动一点一点,被猛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立时清醒过来,道:“知道了。”
此时沈柳容正瞪着眼盯沈寒香,旁边奶妈抱着的幺妹也是如此。
沈寒香忙笑着轻揉沈柳德被拍红的脑门,直至那红色散去,才向她弟弟妹妹小声解释:“大哥昨日饮酒过量,这会子头疼,我替他揉揉。”
“……”沈柳德干巴巴咧嘴。
正月里沈柳德在梦溪呆着,找了几间门面,沈寒香帮着招工,年节过完之后,从年前年后买来的、租来的仆役里挑出些机灵的,有经验的,让沈柳德自己过目,挑选能管事的。铺子开起来之后,沈柳德回京城里与他舅舅商量着盘下他管的那几间铺子。
他舅自然是不肯。
“那你就出高些,这几间的账我看过了,你按这个数出。”沈寒香把写好的条子给他,“再要抬就不要了,咱们在京城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这话也不必瞒着他们,要不然将来真要一条路子上抢道走,总要打交道,瞒也瞒不住的。”
正月底,梦溪开了四间米面铺子,二月中旬,沈柳德的舅舅亲自到梦溪登门,把钱结清,契书交清,账本一应等物清了。
恰逢沈寒香换过了衣裙要出门,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那看着至多三十的男人是徐家人,探究的眼神将沈寒香打量了个遍,才道:“三姑娘出落地伶俐大方了。”
马车在旁等,沈寒香不打算和他多叙话,却听他说:“三姑娘这是去哪?可不是要去京城吧?”
孟良清在四天前回的京城,沈寒香听出他话里有话,便站住了脚,神色如常问:“倒是忘了舅舅也回京。”
彩杏叫人卸了车,沈寒香干脆坐沈柳德他舅的车去京城,打算在别院住一晚。原来沈柳德这个舅舅是徐家的小儿子,比沈柳德大不了几岁。
“侯府的亲不好攀,沈老爷病故了,沈家就算商贾了,如今无人入仕。”徐梦麟不无遗憾地叹道,“严相又有意与忠靖候家攀亲,怕姑娘往后日子不好过,要不然选个什么人家不好,姑娘这样貌品性,又精明能干,委实不该委屈了自己。”
沈寒香这门亲,无人听了不说好,不恭维她,徐梦麟算头一个说这亲事委屈的外人。
沈寒香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初孟良清给她的手炉,都已用得旧了,如今再好的也都买得起,但她偏就用着这一个。
“那舅舅说,怎么才算不委屈?”沈寒香看了他一眼,徐梦麟精神头不错,面容板正,但肚子有些发福。
“为人正妻,子女为嫡,才不枉做女子。”
沈寒香不禁笑了,“舅舅说得是,就不知道,如今舅舅有几个姨娘在家?”
徐梦麟一愣。
沈寒香便即了然,端起茶来喝一口,看着徐梦麟说:“未必舅舅的姨娘们,都算是冤枉的了。”
徐梦麟一时语塞,沈寒香也颇觉厌烦,发誓再也不搭顺风车了,视线调转向窗帘,撩起一角往外窥看。
当夜孟良清并未依照信中所说过别院来,沈寒香不以为意,赶路也乏了,便就歇下。及至次日,白瑞再次带来孟良清无法过来的消息,沈寒香才觉有些不妙,怪不得徐梦麟会无端提及她的亲事。
黄昏时刻,福德才支支吾吾回说:“夫人将郑家的女儿接到侯府里,少爷脱不开身……”
沈寒香脑海里才朦朦胧胧浮现出阮氏严肃的脸来,她都快忘了她这位未来婆婆,不过这原因她隐隐也有些猜到,孟良清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有事,否则不会无端失信。
“嗯,知道了。”
福德小心窥了眼沈寒香脸色,见她神色未变,才大着胆子小声说:“少爷还说,明日无论如何都会过来,希望沈姑娘一定等他。”
沈寒香没做声,半晌才又说了次“知道了,你下去吧。”
晚上独自住在沈家的别院里,她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留,沈寒香坐在床上,这时节寒凉未退。她开了半扇窗,空气潮湿,带着泥土的气味。
兴许孟良清比她还着急着见面。其实眼下见不见面,也不太打紧,总归还要等下去。也许见不到,反倒不会那么急着约见下次。在沈寒香看来,孟良清就是一个永不会对人红脸,以柔克刚的一个贵人。
甚或在关外,即便骑在马上,即便对手是狼,孟良清给她的印象也不曾改变过。
最终窗外不太规律的雨声让沈寒香睡了过去,天刚蒙蒙亮她起来写信,吃过早叫福德去送。
“少爷一定会来……”福德犹犹豫豫地劝,“要是姑娘不在,说不定会怎么伤心……”
“不会,只要他看了信。所以你一定要让他看,也不用跟我回去梦溪了。”
鸟雀啼鸣,初春的京城霞光万丈,露珠从碧绿湿润的叶子上滴下来。沈寒香坐上回梦溪的马车,将身上大氅拢紧,她不觉得冷,反倒愉悦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八
回梦溪的第二天,沈寒香就同沈柳德去米铺里走了一趟。招呼着四个管事的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分茶喝。
一来让掌柜们都晓得,每年六月、十一月把账本抱到沈宅去,给三姑娘看就成。二来也让他们都认个脸熟,铺子里但凡有什么要拿主意的事都知道找谁。
“我也不同各位拐弯抹角的了,都亏了三妹的银子,铺子才开得起来,才请得起各位来为我管事。生意要是好,年底时候利钱自然就多,各位要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找我或是找我三妹,都是一个理儿。”沈柳德喝完茶,坦率道。
管事的们听了这话,就有应承的:“咱们赚口饭钱,东家怎么说,咱们只管怎么做就是。听谁的不打紧,年底了能分点红利好生过个红火年就是了。”
“这不消说,就看沈家才新修了的大宅子,你还怕拿不到利钱?”戴圆顶帽的一大伯说。
沈柳德看一眼沈寒香,她穿了身石青色的蛱蝶比甲,静静坐了这么久,却没说话。
这时被沈柳德一看,沈寒香才道:“总归银子不会少了各位的,不光是米,要是头一年生意做得好,吃饭穿衣的生意咱们都可以做。这第一年不算盈亏,我自然拿银子出来让各位能过个好年。只不过坐吃山空的道理长辈们比我要懂,下一年就得看铺子上的账了。我们沈家从来不曾苛待过人,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
掌柜们忙应是是。
沈柳德又带着沈寒香挨着铺子转过了,傍晚买了点炒白果,拿油纸包着,给沈柳容带回去。
过了三月,沈柳德上京去,族里送来了两个兄弟,一个才刚十五,叫沈柳全,另一个十八,叫沈柳溪。
至于孟家,一直没来消息。
到四月底,沈寒香因不放心,带着两个兄弟上京城去找袁三爷,亲自跟着,又往塞外跑了一趟。陈川已在刑部点了个主事,只在出京前匆匆见了一面。
“这把匕首是我师父送给我的,给你作防身之用。”又私下塞了四十两银子给石清,拜托她近身保护。
石清拜在袁三爷的车队里,便是要吃这身本事的饭,自然不会推拒。
此行去了四个月,回来时是八月间,正是红叶满城的时候,刚近京郊,沈寒香抬头看天,只见京城上方都被映得通红。
车子在袁三爷那里卸货点钱,交给“独狼”里管账的人去清,随行千里的都与沈寒香先回了别院,彩杏三日前就接到报信说将要回来,煮了一大锅姜汤,分给车队的人喝。
袁三爷一脚踏在一块青石上,一口干了姜汤,嗳出口气来,独眼望向沈寒香。
“这宅子不错,我们这群粗人在这儿,污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