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德笑笑,一口饮尽了。
“孟兄这里都随便惯了,不过原想着孟兄这样喜静,将来夫人定是个娴静的大家闺秀,听他问起通关令时,吓了我一跳。竟不知是姑娘要的,要用的书信私印一应我都备下了,一句话的事,常年出关的商队,京城里就有七八支,不过出发时间各有不同,眼下正有一支,原定的六月初就走,孟兄所托,兄弟免不得多上点心,就和商队老带队说了,六月里随时能出发,不过七月要是姑娘还不去,就只得放他们去了。都图早些去早些回来,取道南方卖了,再回京城过年。”林文德有一句话不假,孟良清一年难得会几次友,虽都是京城里长大的,各家的纨绔少爷,可这个孟良清,说与他们不是一挂的,却有个显赫的手握重兵的父亲,说与他们一挂,吃喝嫖赌却半点不沾。孟良清身体不好,京城无人不知,究竟真是身子不好得酒色不沾,还是不想沾,却真没人知道了。
沈寒香看了眼孟良清。
孟良清放下手中茶杯,朝她说:“这支商队叫‘孤狼’,正是白家当年组起来的那支,带队之人祖上是白家从前麾下烈士遗孤,很吃过些亏,又失了一只眼睛,为人虽古怪,但从不曾失手,武功厉害,不然我也不能放心。”
“什么时候能见一见?”
林文德摆了摆手,“不着急,先把货办了,你开个单子来,我也拟了几样,出关那些商队常带的,还有些稀罕玩意儿,我也给你一并带上,价码回头我开给你,出去该换多少钱财货物也都写了,免得吃亏。‘孤狼’里那老头只要不是自家带的货,看你亏了也不会提醒你。不过孟兄考虑的,也是我考虑的,这些商队多少都曾被抢过,只不过‘孤狼’里原是白家选出的一些旧部组成,武功底子不弱,不必怕。眼下也是清平盛世,没那么容易遇上贼盗。孟兄一个劲不放心,非说要跟着去,要是跟着去,侯爷知道了不告诉我爹,禁足三四个月才怪。”林文德玩笑之间,提了件正经的。
孟良清摸着杯子,半晌抬起眼来,道:“边防驻军总要有个人去,怕躲不掉这趟巡察。”
林文德细想了一番,按着大腿叹了声:“咱们这些人,表面风光,实则不易。”他截了话头,又道:“那领队叫袁东,不过京城中人都敬称他一声袁三爷,等办完了货,给你们引见。”林文德苦笑一声,“他面子大得很,不什么都准备妥当,怕不买这个账。”
沈寒香心里虽好奇袁三爷是个什么来头,却也不急着问,总归是要见的。相比之下,素未谋面的袁三爷,与孟良清要去巡察,她倒是想问问后者。
于是三人俱是有些心不在焉,林文德也颇识相,从沈寒香那里拿了办货的单子走,就告了辞。
前脚林文德走,后脚不等沈寒香问,孟良清便索性朝她说了:“巡察的差,是严相奏请的圣上,圣上态度并不明确,我爹近年也在放权,本意不再掺合这些。不过眼下天下太平,要是去北方,以防万一或者有可照应的。”
沈寒香听了眉一皱,按桌起了身,脸色并不好看。
“你别哄着我,我是不懂朝廷的事,但你身子不好,但凡有半点危险就不该冒险。”沈寒香厉声道。
孟良清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嘴角却渐露了笑。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吗?”沈寒香心口起伏不定。
“关心,则乱。”孟良清缓缓道,眼中有一种难言的安抚力量,他一只手拈着杯子,含笑仰脸打量沈寒香,看得沈寒香心里那股惶急都散了去,才坚定道:“放心,不会有事。太医会随行,也没人敢让我有事。又不是行军打仗,只不过走一趟罢了,我哪里病弱到那个地步。”
“可是……”沈寒香还要再说,却被按住了手背。
她立时没了声音,听见孟良清说话,他的眼神温柔又笃定:“圣旨都下了,总不能抗旨。将来十年、百年,难不成让你想起我来,全是想起个药罐子不成?”
孟良清是在说笑,沈寒香也笑了一笑,心底里却被这句话揪了住。她没办法改变孟良清的决定,无论是权势、地位、谋略,孟良清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但这人在跟前时,却像他们中间并不曾隔着重重门第。
林文德那里得了吩咐,立刻就叫人去办,不过四日后就再登门。连官服都没换,往椅子里一坐,拎着茶壶就灌水,喝干了一壶茶才算缓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冲沈寒香笑笑,“话说得太多,茶也没一口,爹逼着早些入朝,孟兄的茶好,平日都不给我喝,还是姑娘大方。”
沈寒香朝他身后望了望。
“孟兄今日没来。”林文德眼珠动了动,似有话说,却又没说,擦了擦嘴才坐直了身道:“他家里有些事,就叫我来了。办货的单据底下人交到商队里了,袁三爷也收了,出发前日会有人去铺子里取,这些都不必操心。我今日来,是想带沈姑娘见见三爷。”
袁三爷的面子大,沈寒香前次听林文德说了,早有心理准备,便就去更衣,带着彩杏出门。
林文德骑马来的,打马走在前头。
彩杏握着沈寒香的手,摸到她手心里出汗。
沈寒香口里有点发干,向彩杏问:“给三爷带的礼带了吗?”
“这个不消姑娘说,都带了。”
沈寒香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彩杏把一杯茶放到她手中,捏着她的手掌贴着茶杯,声音很稳:“姑娘既要抛头露面,将来少不得与这些跑江湖的打交道,头一回就碰上袁三爷这样的,将来什么人还应付不来呢?”
沈寒香苦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过还是有些紧张。”
马车轻轻颠簸,车轮声隐约入耳,沈寒香吃了两杯冷茶,定了定神。只不过一路觉得特别长,沈寒香刚出门时太紧张了,反倒睡着了,醒来时恍惚看了眼窗外还没到,就又睡了,再醒过来,林文德已等在车外,车夫端了个脚凳。
一下车沈寒香就被通街的嘈杂人声淹没了,能容十二辆马车齐头并进的京城主干道上,各式各样铺面琳琅而立。
沈寒香抬头一看,听见林文德说:“到了。”
林文德持拜帖上去,叫人进去通报。
兴许刚睡醒,沈寒香心底里那股怯竟隐去了,拢着手在门口转了两转,门内传来一阵虎啸般的大笑声——
“除了我们将军的女儿,怎么还有姑娘家想出关做买卖的?这口饭细皮嫩肉可不好吃进去,倒要看看,何等人物……”
袁三爷是个独眼龙,他打量沈寒香的同时,沈寒香也在打量他。
半晌后,袁三爷一摇头,冲林文德一拱手:“这要是弄丢了小命,我可不好负责,林少爷要不再想想?此时离手,定钱还能退出一半来。”
林文德正尴尴尬尬,沈寒香走前两步,那袁三爷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独一只的左眼眯着,右手按在滚圆壮实的腰上。
“三爷行走江湖多年,怎么也是以貌取人之辈,要是这样,定钱吐一半不妥,不如全退了方衬得上三爷气度。”
袁三爷眯着的眼骤然怒张,犹如铜环圈着一双豹眼。
沈寒香却寸步没让,袁三爷瞪了半晌,威压之下,林文德都忘了说话。
此时彩杏捧着只朱红百子木质铜锁的盒子上来,两个女人却都不怕袁三爷一般,她见了礼,低眉顺眼道:“三姑娘给袁老爷备的礼。”
林文德嘴巴张了张,还没想出话来说。
袁三爷蓦然一笑,接过盒子掂在手上,笑起来犹如一只刻意藏起威压的老虎。
“有礼就是客,姑娘在家也排第三?倒是一桩缘分。既然这样,请吧。”袁三爷大手一挥。
林文德跟在沈寒香旁边,忍不住松了口气道:“沈姑娘看着柔弱,连袁三爷都不怕。”
沈寒香却不过是才睡了迷糊,又不是习武之人,跟着家里护院练那几下拳不过是强身健体防身之用,压根不知道袁三爷抖的威风,也察觉不到他凛然威势与风霜磨砺出来的杀气。
“侥幸侥幸。”
彩杏扶着沈寒香,跨进“孤狼”商队的本营,只见是不大的一间院子。进了正屋,袁三爷的椅子上,豁然一张白虎皮,他手摸着虎头,一脚蹬在椅上,像个山大王似的。
沈寒香不由好笑,对这个传说中的“三爷”更敬畏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八
袁三一早就收了林文德的钱,只不过想给沈寒香个下马威。入了关外行商这一行,他还没有被女人雇佣过。又是个小姑娘,一看就没有武功底子,给这样的人卖命,袁三心头有些别扭的不屑。
沈寒香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既然收了钱,那就得听她的。
袁三爷坐下之后,就从个猛汉转而换了个商人的头。他谈事的正屋不乏些“土匪”装饰,犀角象牙随处可见,金银玉石堆满十数口乌黑铁箱,俨然一副土暴发户的模样。
“六月十八,是个利出行的好日子,姑娘的货单已经交下去到分队队长手里,十七他们就会去取。沈姑娘预备带几个人?”袁三不怀好意看了眼她带在身后的彩杏,林文德带的几个小厮他认识,拇指按在茶碗边上,自碗中抬起那一只眼,嘲道:“在外可最好就别带丫鬟了,我手底下是有个女的,芳名石清,派给姑娘防身,至于端茶倒水梳妆打扮,姑娘都得自食其力。”
林文德脸色大不自在,怕他们二人谈崩,一面觑沈寒香的脸色。
沈寒香倒是淡淡的,心平气和喝了口茶:“我带三个人,三爷的人留着看货就是。路上我也会以男装示人,不给三爷添麻烦。只不过三爷既然答应下来,生意人说生意话,别弄丢了货就是。”
袁三爷虎目一圆。
林文德忙打圆场道:“沈姑娘有所不知,三爷在道上,从未有过失手,自然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沈寒香站了起来,向袁三一抱拳:“有劳三爷费心,真要是顺当,我愿意让两成利出来,请狼队的弟兄们吃酒,算一点心意。不瞒三爷说,这是晚辈第一回行商,但绝不止这一回。”她顿了顿,眼珠转了转,堂子里四叶大铜扇由个瘦巴巴的小厮转着,冰块散出凉丝丝的冷气来。
沈寒香说:“自白家之后,还无人真想长长久久吃这碗饭,这保了一队没下队的日子,想必三爷也腻歪了,与其每次都要这么试探着来,不如找个长久的伙伴。”
袁三脸色忽有些不好看。
“话我先放着,三爷不妨想想看。”沈寒香多的半个字没说,就朝外走了。
林文德坐着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怕袁三爷火气上来这事告了吹再要找下家眼下没那么合适,就叫了人去送沈寒香。自己留着陪袁三说话。
袁三板着个脸足坐了盏茶时间,才抚须抽动嘴角,哈哈大笑起来。
“娘的,个小丫头片子,做起与虎谋皮的美梦来了。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活该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刀锋舔血。”
林文德忙道:“三爷……”
袁三睨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靠在虎皮上,手指摩挲着慢悠悠道:“林少爷放心,怎么也得卖您一个面子,您这个朋友,很有意思。”
回到马车上,沈寒香忙叫彩杏倒茶来,足灌了半壶下肚,才让彩杏替她擦汗,扯着领子一面扇风,“吓死我了。”
……
“方才你可没有半点被吓住的意思,奴婢觉得,袁三爷才被姐儿吓得不轻。”彩杏将茶壶放回温茶的银器之中,替沈寒香擦干额头和脖子里的热汗,揶揄道:“奴婢瞧着,姐儿是太热了。”
沈寒香两手按在裙上,一手按出一个汗湿的水印,摆了摆手:“吓的,我现在手脚都软。”
“姐儿很有几分夫人当年的气势。”
“是吗?”沈寒香好奇道,她很少听彩杏提起徐氏当年,徐大人当年是重臣,养的闺女厉害一些没什么奇怪。只不过——
“夫人从前,性子沉静,我一直觉得,她不是看不惯我爹的姨奶奶们,而是看不上,不屑与她们争些什么。”
“夫人心思缜密,明面上从不与人争斗。”彩杏不再说下去,沈寒香不禁想起冯氏之死,徐氏给沈柳容安排的一个会学不会讲的学痴先生,活生生被拖死的枫娷,给沈柳德攀的亲。想到沈平庆之死,沈寒香心头仍有些忌惮徐氏。
一时二人俱是无话,沈寒香暂且只得把那些都抛在脑后,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打点出发。
袁三爷答应的三个名额给了陈川、福德和孟良清安排的一个叫白瑞的护卫,袁三爷试他们功夫时,沈寒香才知道原来福德竟是会武功的,虽比不上陈川,劲风扑面的擒拿手来,仍让她直愣了眼睛。
“让你做个跑腿信差,实在屈才。”沈寒香啧啧叹道。
白瑞话少,与沈寒香打完照面,就……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