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门亲是李知县亲自上门来提的,便是点头,也不是老太太来点这个头。”
沈寒香抿了抿唇,一时间二人都无话,沈蓉妍想的是沈寒香不知好歹,终归还是年纪轻,心气高,望着来日能攀一户高枝,也好让人晓得她虽是庶出,却终究有些过人之处。等沈寒香辞过出去,沈蓉妍仍站在门上望了会,将沈寒香方才说的话,向老夫人依样原话一字不变传了。
沈母动了气,怒道:“说的什么话,要传出去,这般歪理邪说都挂在嘴上,我们沈家岂非要沦为梦溪县的笑话。”
沈蓉妍忙忙捧茶劝慰,又是一番开解,沈母再将马氏扯出来骂了一顿,连带着几个姨太太都挂在嘴上一并骂了。沈蓉妍觉讨了个没趣,便也不说什么了,侍奉沈母吃药。
日刚西斜时,沈柳德总算来马氏的院子里,沈寒香已坐在门上绣了一整日的鞋垫,只见一双巴掌大,烟青色的鞋垫子搭在她裙上,绣的是并蒂莲花,沈柳德拿起来看了看,便道:“容哥才多大,你给他绣这个,也不怕让人笑话了去。”
“谁能笑话个小孩子,岂非也与孩童一般见识了?何况他是踩在脚下的,谁天天还看他的鞋垫不成?”沈寒香边说边收拾起鞋垫,叫一丫鬟收拾针线,亲手给沈柳德烹茶。
他把帽子摘下拍了拍,搭在一边竹椅上,目光落在沈寒香手上。
她生得细瘦,白腕子上一对银镯子叮当作响,沈柳德犹记得,是马氏的饰物,给了她一双。
“杯子。”沈寒香自沈柳德手中取过茶杯烫过,方才提茶壶给他斟上,又自斟一杯。
二人喝着茶,沈柳德问:“今日你怎不着急问我了?”
“你爱说不说。”沈寒香笑道。
沈柳德摇了摇头,一脸的拿她没办法,峻容道:“话我替你带到了,只不过事情有变。”
难不成孟良清连出来见个面都不肯?她还没说什么事呢。如果孟良清不肯帮忙,沈寒香当然也不会真抹脖子,只不过要嫁给李珺那个前世输去一只手,整日花天酒地的蠢物,她一时眉峰紧蹙,刚要开口,见沈柳德眉目展开,笑了起来。
“你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同我开玩笑!”沈寒香气急,把沈柳德的杯子拿来放在窗台上,不给他茶喝了。
“说,这就说了,好妹妹,快给我口茶喝,别把我渴死了。”
“死了算了。”沈寒香懒得理他,自顾自倒茶喝,顺手剥开个橘子。
“哎,只许你捉弄我,不许我捉弄你,好歹我才是哥……”沈柳德喃喃自语,撇嘴道:“说了,其实今日,我去忠靖侯府见了孟良清,你猜他正在做什么?”
“他正在画你的像,我问了一问,说要给魏大学士的书配图,但就只画了你,他说是只见过你的缘故。正想你要求他也算求对了人,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提你约他见面的事,他便先说要约你。”
沈寒香不禁一皱眉,纳闷道:“约我作甚?”
沈柳德目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笑问:“那你约他又作甚?”
“总不会为了同一件事,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沈寒香想了一想,问过时间和地方,三日后,孟良清想在马场见她,倒是比她打算约的大音寺近,也好编由头,便答应了,叫沈柳德到时候同去,也好给徐氏回话。沈柳德满口应承自不在话下,只等三日后一早,兄妹两个去马场与孟良清碰面。
作者有话要说:
☆、报答
天下着雨,马车在泥泞中几次颠簸,起得太早,兄妹两个都有些困倦,沈寒香闭目养神,沈柳德频频往窗外看,似乎比沈寒香还要紧张些。
“三妹。”
沈寒香睁开眼,看见沈柳德满脸忐忑,他搓着手,小声问:“你预备怎么同小侯爷说?我想了想,你看啊,李珺与小侯爷先认识,接着李珺带着我们兄妹才算认识了小侯爷,亲疏有别,哪个是亲,哪个是疏?”沈柳德顿了顿,留意沈寒香神情,见她也似在思索,方才劝道:“李家又是一方父母官,虽说那小侯爷呆在京城的时间更多,但在梦溪养病的时候也不少,总得要有人照拂。得罪李珺本就不好,他又何肯为你得罪李知县呢?”
“犯不着让他去得罪谁。”沈寒香细听完沈柳德说话,重闭上了眼。
“此话什么意思?到现在你也不向我说个明白,到底想让小侯爷怎么帮你。再不济,待会儿见了人,大哥该说些什么,你总得告诉我。”沈柳德忙道。
“你只要站着,寒暄两句,自去边上找人说话吃酒,或是偷溜出去见你的公蕊也成。”沈寒香闭着眼,马车摇晃时她脑袋在木板上撞得一蹙眉,却没睁眼。
沈柳德见她实是困得慌了,便不再问。
马场门口等着几个小厮,沈柳德先下去,扶沈寒香下车。
一个小厮道:“方才小侯爷还问了,说怎么这样晚,怕是下雨耽搁了。”
沈寒香披着袭银亮的斗篷,此时将帽子兜起来,两手拢着随在沈柳德身后。
雨已经停了,马上坐着一袭青影,孟良清坐在一高头大马背上,动作矫捷,看见沈柳德二人后,便勒了缰绳,放缓马速,等马行至跟前,孟良清下马来与沈柳德一番寒暄。
沈寒香摸了摸他方才骑得棕色大马,马儿动个不停的嘴唇贴着她的手掌,舌头时不时舔一下。
沈柳德说要去出恭,便叫上个小厮绕到马厩之后去了。孟良清翻身上马,冲沈寒香伸出一只手。他嘴角微勾着,却没说话。
沈寒香握住他的手,马场周围没几个人,各有各的差事,沈寒香坐在前头,马跑得很慢,倒是不怕掉下去摔着。且孟良清手臂便在她的肩侧,松懈地挽着缰绳,声音在沈寒香背后响起——
“约三姑娘来,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孟良清仍是那副温润的嗓音,他腰身坐得直,虽是同乘一骑,两人却各自坐得正直,中间尚能放得下一个拳头,唯独手臂偶尔会轻轻擦过。
“侯爷也会有求人的时候?”沈寒香笑问。
“便是天子,也有求人的时候。”孟良清道。
“你说看看,我不一定帮得上你什么。”沈寒香朝前倾身,略靠着马脖子,大马粗壮的脖子令人有安全感,手指穿过鬃毛轻轻捋顺。
“姑娘得先答应帮我,我才能说。”
暧昧温暖的气息打在耳背上,沈寒香想了想,目光掠过一排杈子,她手遥遥一指,“去那儿。”
猛然一鞭割破空气,抽在马臀上好一声响,那马前蹄扬起些许,沈寒香上半身坐不住朝后一倾,手臂被孟良清稳稳托住,他未曾将人纳入怀中,只支撑她度过那一时倾斜,口中清叱一声。
马头向下一压,整匹马犹如绷紧的一张弓,飞快朝前跑去。
风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脸侧,那一瞬的酣畅难以言喻,沈寒香几乎睁不开眼睛,孟良清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遮在沈寒香眼睛上,隔着寸许距离,他的掌心里有很深的一道疤痕。
“好了,想好了吗?帮我,或是不帮?”孟良清微有些喘。
沈寒香执拗道:“不行,你得先说是什么事才成。”
“不会叫你吃亏的事。”孟良清深吸一口气,控着马放缓速度。
“先说又不会怎样,难不成你先说了,我便不会答应么?若果真如此,你还要让我先答应,岂非摆明了是欺负我。”被风吹得僵硬的脸此时暖回来,反倒热得有些发了烫。
孟良清先下了马,来握沈寒香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孟良清目中一动,扶了她一把,便即松开。
“事关性命,不得不谨慎小心。要是你不肯答应帮忙,我又何必拉你下水,不说也罢了。”孟良清认真注视沈寒香的双眼,眉毛动了动,“你这眼睛?”
沈寒香垂目,“有一只视物不清。”
“上回陈太医来,怎不让他给瞧瞧?”孟良清本欲伸手令她抬头,手停在她下巴底下,却没有挨着。
“让我瞧瞧。”
沈寒香睫毛扇动,片刻后方才抬起眼看孟良清,心下觉得有些怪,孟良清看她时,她自然也在看孟良清,孱弱的孟良清,肤色白中略蒙着一点青,沈寒香早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孟良清时他的样子,却记得那时孟良清像个瓷人,不似眼下看着愈发病气。
“兴许是你娘有身子后吃错了什么,叫陈太医瞧瞧,便不能全治好,看看也是好的。”
沈寒香撇开目光,低声道:“好不好也不影响什么,也有不少大夫瞧过,如今这样也挺好。”她想起一事来,忽问道:“那日在戏班里,卜鸿要杀你,是说这件事与性命相关么?对了,后来你寻他的麻烦了么?”转念一想,沈柳德从未回来说些什么,想必是无妨。
孟良清似有点不好意思,“卜鸿与我相识得早,从前年轻时候,兴许令他心生误会,已说开了,想必他也想开了。事关我的性命,于你倒是无妨的。要是会威胁到旁人的性命,我自然也是不会请人帮忙的,未若我一人丢了命的好。”
雨后天青,微风拂动孟良清发上束着的布带,他又问一遍:“三姑娘愿不愿,与我同舟共济,助我度此难关呢?”
沈寒香想了想,笑道:“就帮你一回又何妨?不过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区区玉佩,身外之物,可是不行的了。”
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掠过孟良清眼底,在那沉寂得难以掀起波澜的深黑之中,掀起一丝涟漪。
“便用我一生来报答,如何?”
纵然沈寒香在来之前想过千万遍,要如何向孟良清开口,希望他能在这桩亲事中施以援手,倒也不必真的提亲,只略示意二人之间有情。料想沈李二家自然便没人敢逼着她嫁人,她只要避过李珺即可,只要孟良清不提亲,自然也不必娶她。唯一的坏处不过是,坏她一些名声,这也无甚干系。最坏不过是嫁不出,侍奉马氏到死,再做打算。且来日之事不不能说定,前世嫁给李珺时,她也未曾想过李珺后来会嗜赌如命,更不曾料到二人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当中有李珺的过错,也有她自己的过错,她的过错便在于什么也不挣,逆来顺受惯了,连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孟良清不说话,双目中含着点笑,耳根却微微发红。拇指上扳指不住与食指摩挲。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两个响鼻,蹄子在地上焦躁不安地刨动。
沈寒香本不好意思,猛地裙子被泥浆溅了,遂消减了那尴尬,本欲去擦。孟良清却道:“别动。”
他低下身去,掏出手帕子,墨色的发被浅绿色绣暗云纹的锦带束着,沈寒香禁不住想起,第一回与孟良清相见,他便比谁都要心细地发现她裙上粘着稻草,也不顾身份尊贵,便替她理了。
“擦不净了,若不方便,待会儿我叫人回去带两身没被穿用过的衣裙来。”
沈寒香拍了拍裙子,笑道:“不妨,你带来的,也不能与我的一样,左右回去要问的。”
孟良清带着沈寒香复又上马,声音不急不缓在她耳边轻声叙述。
原来孟良清的身体弱,虽是从娘胎里带的毛病,却是被人在安胎药中下了点东西,孟良清本是个该被落了的孩子,自然会有不足。如今他已到适婚年纪,幼年时他常在宫中陪伴,与如今的三皇子交好,今上也喜他生得翩然君子,自前年便叫三皇子的生母林贵妃留意着,要给孟良清指一门皆大欢喜门当户对的亲事。
“眼下看中的,是右相夫人的外甥女。我父在朝中为官,乃是武将出身,如今仍手握重兵。虽太平盛世,族中兄弟也在军中谋职,右相桃李天下,文武相生,怕不是好事。且我是家中嫡子,现而今又是独子,来日世袭之后,若我命短……”
沈寒香眼睑一跳。
“孟家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但凡我要死了,必会铺平你的后路。即便是我们成了……”孟良清神情赧然,未说出那二字,“你若有了心上人,左不过我活不了多少年,你们若要见面,安排得周密些也就是了。”
“……”沈寒香一时无语,半晌方讷讷道:“小侯爷想得太深远了,不过这事,我要回去想想,不能即刻给你答复。”
“嗯,如此大事,是该仔细想想。”孟良清点头,“三日后,我去城外大音寺上香,你若愿意,便上山来。”
二人一时都是无话,各怀心事,沈寒香时不时目光游移地看他一眼,只觉孟良清也极为可怜,她甚至不敢问孟良清究竟又多少寿数。这样温和的一个人,想必连花都不忍心折损的,却时刻揣着自己的大限。
沈柳德直至黄昏时才出现,沈寒香便与他一道回去,辞过了孟良清,她挑起车帘子,孟良清面上本一片茫然,忽扯起丝笑,出来了一天,神情间颇有点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