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使冯氏的事不了了之。
陈川返回时,沈寒香仍走不了路,他便要背沈寒香下山。三两急得跳脚:“怎么能让你背我们姑娘,一来你是个未婚男子,二来我们姑娘是个未婚女子……”
“这话不用你说,长眼睛的都看得出。”陈川笑道。
沈寒香忍不住也笑了。
三两满脸发红,“奴婢为姐儿着想,姐儿还笑话我!”说着把身一扭,生起气来。
半晌后又自己转过身来,一甩手帕子,“奴婢下去叫两个小厮上来,背姑娘下山好了。”
沈寒香忙叫住她,无奈道:“小厮就不是未婚男子了?”
三两一想,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还是陈川发话:“我们不走石阶,自偏僻小道中穿过,僻静无人,当不会引人注目。到了山下,便让丫鬟扶妹子回去,这就无妨了。”他征询的目光望向沈寒香。
沈寒香把头一低,嗫嚅道:“这么长的一段路……”
“累不死我。”陈川笑道,蹲下身去。
三两扶着沈寒香趴到他背上,四下瞅了瞅,树影掩映之下,点天灯的人一心都想着成全自己,又岂会注意到旁人。
下山有陈川的帮忙,比上山时快,隐约望见沈老太歇脚的院落,三两忙叫陈川把沈寒香放下来。
沈寒香脚还有些软,不过已勉强能行走。
“多谢陈大哥。”三两替沈寒香整理衣裙,她心中还在想那瘸腿男人说的话。老太太要把她许给那人做续弦,心头黯然,面上也蒙了层忧郁。
“有事便来衙门找我,大哥帮得上的,断不会推辞。”陈川拿起三两臂弯里搭着的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拍去干草屑。把沈寒香和三两送到沈老太太歇脚的道观门口,陈川这才离去,背影融入人群中,转瞬就辨不清了。
“姐儿,别看啦。”三两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羞了两下脸,又捂嘴笑。
沈寒香被她笑得脸孔发红,赶紧进了道观,去给老夫人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
☆、落花
沈老夫人手下垫着个小绣凳,手里在抹骨牌,沈蓉妍陪着玩了会儿,笑道:“三妹妹等得久了,外头谁看茶壶,不知道给妹妹捧茶来,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沈母丢开骨牌,叫婆子给沈寒香端个脚凳,令她在身边坐着了,端详一番,问:“点了灯了?”
“是。”心乱如麻的沈寒香低着头,脑袋里还在想那个形容猥琐的老男人。
“我第一次去拜天观吶,也同你们一般年纪,正是青春大好的时候。”沈母笑起来,脸庞就似一朵黄灿灿的菊花,她极难得会笑,一双浑浊老目望着沈寒香,粗糙的手掌摩挲沈寒香的下巴。
“可见着什么新奇事儿了,说给老婆子也听一听,图个乐。”
丫鬟捧来茶盅,沈老太接过来,放在沈寒香手里。
这一时沈寒香一点疑惑都没有了,今日之事确实是老太太安排的,这番打量怕是对对方的人品习性也了如指掌。
沈寒香喝了口茶,微笑道:“拜天观里全是人,年轻男女多着,倒也寻常,没什么好说的。偏孙女见着件奇事。”
“什么奇事?”沈蓉妍也来了兴致,于一旁好奇问道。
“今日上山,那间道观中,有一种奇香,叫做南柯。”沈寒香悄悄留意老太太的神情,见她拇指、食中二指一弹,互相摩挲。
“这香的奇特之处在于,能令人犹如身堕梦中,所谓南柯一梦是也。点完天灯后,我去后院更衣添香,出来时路过拜天观西厢,听见个年轻女子惊叫,本想着与我无关,还是不管闲事的好。后那女声越叫越惨,我一时恻隐,便循声而去,在窗户上戳了个洞,朝内一望。”
“望见什么了?”沈蓉妍忙问。
“乃是非礼勿视之景。”
沈蓉妍眉毛皱褶,艰难吞咽一口茶水,紧张令她双目圆睁。
“什么非礼勿视……”
“二姐自幼长在老祖宗身边,是大家闺秀的养法,不知道也难怪。窗户里透出来那香很是好闻,偏巧了,引我进观的道姑身上也有这股子气味。那间屋里光线晦暗。”沈寒香比出四根手指,作两个人形,“那男的便这样,将女人压在身下,又这样……”
沈蓉妍登时满面臊得通红,啐了口,“没正经的。”过片刻,又眨着眼问:“那女的便没反抗么?道观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我也奇怪呢,拜天观里人来人往,偏那一转一个人影都没有,门上还上了锁,我心想,只有道观里的人,才有屋舍的门锁钥匙一应之物才对。那道姑,身上也熏染了屋内的香气。”
沈蓉妍诧异张大嘴,摇手蹙眉道:“难不成道姑与那男的串通一气?”
沈寒香理了理袖子,“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后来可叫人去了?”
沈寒香食指与拇指圈成个圈,手帕从中滑过,她看了眼老夫人。
“要真是如此,倒真是作孽,虽说帮忙要紧,也不得不顾及自身。”
沈寒香点头道:“老祖宗说得是,好在衙门口子上的捕快也在拜天观点灯,家头与父亲有旧,我便叫他去拍门。开门出来个没羞没臊的男人,那女子一拍衣裳,窜出来就不见了。男的是个瘸腿,跑又跑不快,趁他寻拐杖之际,我和陈大哥早跑得没影了。”
沈母吁出一口气,拍拍沈寒香的手背,“没事就好,不过拜天观如今风气败坏至此,不可不理,下回你姨妈过来,该好好同她说一说此事。”
“就是,道观佛庙正该是一等一的清净之地,白天里老祖宗还合我说,年内寻个时候,去观里住个十天半月,为咱们家求诸天仙官保佑。却不知道这拜天观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沈蓉妍心有余悸地以手帕沾了沾口,亲手给沈母捧茶,又捡两枚清口的果脯,放了在沈母口中,向老太太道:“还好三妹妹无事,不然老祖宗这心头过不去,必又好几天不得舒坦的。”
沈寒香忙道:“叫祖母为我担心,才是不值当。”
娘儿们三人又说了一回话,沈母叫沈寒香站起身,沈蓉妍再三确认她浑身没得个伤损,才放心道:“要你有个好歹,爹怕要打死我。”
“二姐这闲话说不得,你没回家时候,爹就常念,如今回来了,更要捧在掌心里疼的,仔细给人听了去,倒叫爹爹寒心。”见老太太只是着意她身上可有不好,沈寒香又发起疑惑来,不知到底她这祖母对那瘸子知道多少底细,但把人换了,老太太也未见太奇怪,像是知道那瘸子是谁,至于知不知道拜天观的道姑锁在屋子里的是她,却又难说。
是夜,三两合马氏说了白天遇到陈川之事,略去道观里遇到的瘸腿不说。
天梯爬得沈寒香躺下床还觉浑身酸痛,哼也不好哼,不想叫马氏担心,索性早早吹了灯,作已睡下的样,结果因为白日太累,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沈寒香做了个梦。
梦里一时是那相貌平平,狭长目,嘴角挂着点涎沫的瘸脚男人,那人搂着个女子,一口亲在女子娇羞粉面上。却又向沈寒香叫道:“娘子。”
“……”
梦中眉头深锁的沈寒香翻了个身,满背被汗水浸湿,窗户没关紧,她觉得热,两条胳膊都在被子外面。
没片刻,梦境转换,冰天雪地里,歪坐在坑里的女人已被雪覆盖了大半,她手里抱着个冻得青紫的婴孩。
即便在梦中,沈寒香也觉呼吸一窒,尖锐的痛楚令闭着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寒香流下泪来。
两个捕快将她抱出,另一人仔细检视尸体,他自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珍珠凤头鞋,她恍惚记得,便是她死时穿的那一双。
一时视野中空无一物,沈寒香觉得自己像在天上俯瞰大地,又像无处不是她的眼睛。远远的一个黑点,出现在白色的布景上,格外醒目。
那人越来越近,苍白的脸孔被黑色的貂毛衬着,如同名贵无比的深海东珠。
“原是嫌我用过。”
“这回干净了。”孟良清拉开她的手掌,将手帕包好的手炉放在沈寒香手里,又合上她的五指。男人清瘦的手指托着她的手,沈寒香想对他说一句什么,孟良清却错开眼,窗外,是空荡荡的天空,马车在半空中散碎成千万片,他们失了重,孟良清脸上却不见半分慌张,只是那双深黑的眼,即使身体被彻底颠覆,仍然于阒寂中定定看她。
骤然落地,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沈寒香张开眼,大口呼气,才发觉自己坐在床上,她抱紧膝盖,爬下地去,手指发颤抓过茶杯,灌下三杯茶水,这才好受了些。
又坐回床上,将窗户扣上。炕上很热,烘得她浑身粘黏,难受得很。她想起来,孟良清那个手炉还在她这儿,翻箱倒柜一阵响动。
外间三两的声音传来——
“姐儿在找什么?”
三两揉着惺忪的眼站在门上,见沈寒香到处翻找,便问:“奴婢来找罢,东西不一直是奴婢收放的。”
沈寒香心口砰砰跳个没完,她推开两步,将散乱的鬓发勾在耳后,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天亮再找罢。”
三两笑了,走进来,“大半夜起来翻,姐儿说不打紧便不打紧吧,东西找着了,心里安了,才好睡觉。说罢,要找什么?”
沈寒香语塞,半晌道:“一个手炉。”
“什么样的?姐儿有三个手炉,还有一个,好像是出去玩的时候,借来用的。”三两屈着身,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三个手炉,一个梅纹的,一个如意纹,还有一个既有兽头又有卍字,个头略大一些,看着很新。
三两都取了出来,置于事先铺开的一张绸子上。
“姐儿可是睡得冷了?要添一个来?”
等三两找东西时,沈寒香已站得双腿发寒,这时镇定下来,随手拎起兽头那个,笑道:“今晚上有点盗汗,手脚总也睡不热,睡得太早,走了困。把这个添了炭拿来,我点灯看会书,待会儿可别来烦我。”
三两自取了手炉出去添炭,沈寒香出了会神,把余下两个手炉收进柜子里。
等手炉热了拿来,她捧在怀里,披衣坐在床上。
空无一人的屋内,书里一个字也没入得她的眼,梦里的人和物都真实得不得了。至今沈寒香才察觉,她似从来不曾思及到底自己为何会来了此间,到底此间都是真的,又或者不是真的,但不是真的,却也已胜似真的了。
她拿手帕包好那手炉,那暖意自掌心一路渗进心底里。
自林氏向马氏提及沈家有个世家,兴许要讨沈寒香去做续弦的事,马氏便忧心郁结,到四月底,竟一病不起,沈寒香每日在马氏床前侍奉汤药,也常请大夫去给沈柳德院子里的枫娷瞧病。
五月初,马氏下得床,已能在院子里看看奇花异石,也能在亭里稍微坐一会儿。
枫娷病体却越发沉重,有一回沈寒香陪着她说话,枫娷咳出一口血来,忙掏出帕子替沈寒香擦裙子。
那时候沈寒香心里就隐约觉得会不好,但并未想到会来得那样快,毕竟同马氏相比,枫娷才二十四,正是身体强健,什么病都容易好的年纪。
五月初十晚上,沈寒香正在自己屋里剪个鞋垫子,比着沈柳容的脚。沈柳容光着脚在他姐床上爬来爬去,倒像才有三四岁的。
沈寒香沿着炭笔描好的线拿着把大剪子,那本是个弧形的弯,却不知怎的失了准。
与此同时,外间跑进个小厮来,沈寒香一见是常跟着沈柳德的那个,道是沈柳德又要叫她出去陪着玩,便道:“今儿没空,咱们家小哥要做鞋,让大哥自己耍去……”
沈寒香话未说完,那小厮已头贴着地,哭道:“三姐儿快去瞧一眼罢,大少爷屋里的枫娷要不行了,大少爷叫奴才来叫您,说你们素来玩得好,现撑着一口气不肯落,一定是在等姐儿过去。只等着姑娘去看一眼,也免得枫娷姑娘多遭罪。”
沈寒香鞋都没来得及穿好,趿着便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吩咐丫鬟把沈柳容看着,只让他在自己屋里玩。路上向小厮问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上大少爷在外头吃醉了酒不知怎么着,回来小的听见屋里闹了会,大少爷好像砸了东西,但后来就没声了,也没见谁出来。过得半个时辰,柳绿来说太太给枫娷姑娘送的药,放在她那里的,叫小的传个话。小的听屋里静悄悄的,料想都已睡下了,便没传。今日一早进去伺候洗漱,枫娷姑娘看着还是好好的。到下午不知怎么忽然就不行了。林大夫是未时将尽请来的,到申时末刻,枫娷姑娘本已睡熟了,却忽然坐起来,张着口似乎有话要说,一只手按在脖子上,好像什么人在勒她脖子似的,吓得死人。之后吐了半个脸盆的血,就不行了。小的就赶紧找人去请大少爷回来,大少爷抱着她,说了几句话,声音太小小的也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