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你把白瑞带回来了,我不会见你。”沈寒香道。
福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撑着地面的双手不住发抖:“小的目光短浅,请少夫人处置。”
“我不会处置你。”沈寒香冷冷道,“等白瑞好了,你们两个,都收拾收拾滚蛋,回孟家去。”她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福德弯腰磕头,头抵着地面不肯抬起。
“你是孟家的奴才,不是我沈家的奴才,你连从小跟到大的主子都能叛,谁敢用你?就是出了我沈家的门,凭你一身武艺,做什么都有口饭吃,但不管你去哪家想要做伺候人的差,恐怕都无人再敢把你当作心腹。你把我和孟良清害成什么样子,把白瑞害成什么样子?白瑞的手算废了,将来他靠什么吃饭?”经过诊治,白瑞手中筋脉难以再续,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灵活。
福德紧握起拳,喑哑的声音说:“白大哥是我害的,我养他一辈子!有我一口汤喝,就有白大哥一口饭吃。”
沈寒香睨着他:“你愿意养,可知他愿不愿意被你养着!白瑞现还没醒,你去下人房住着,等他醒了,我还有话问你们。”
“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小的擅自做主,少夫人,白大哥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留下,小的自知没脸回来,白大哥却是无辜!”福德垂泪道。
“白瑞自然无辜。”沈寒香站起身,也没多看福德一眼,“但你说的话,我不敢再信了。”
前脚沈寒香出了门,后脚福德跪坐在自己腿上,浑身力气都懈了,只咬着嘴唇不住流泪。他想起这一路上白瑞对他的冷脸,也想起白瑞无数次以泥沙按在被洞穿的伤口上,他和白瑞的兄弟情,是以命相托的信赖。可他做错了这一件事,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饶恕。
白瑞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丁香花的香气被夜风送入不大的屋子里。他住在一间厢房里,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和福德一块儿习武。
福德又哭又叫:“师父真狠,腿疼,我腿都要断了,明天还怎么下山挑水啊。”
也是在南方,无论气温高低,空气里总有一股湿意。
“过来。”白瑞眼睛都不想睁开,手却捏上了小师弟的腿,他们从不称呼彼此是师兄师弟,因为那师父纯属是个江湖浪荡子,他们也不曾正经拜过师,当着面都叫他是“老大叔”。后来沦入杂耍班子,白瑞有一口饭都匀给福德。十岁上下,白瑞卖身进了忠靖侯府,管家一看福德长得跟只又黑又瘦的猴子似的,就不想要。
白瑞便抓紧卖身契要撕掉。
衣着华贵的小少爷从门里出来,看了眼他兄弟二人,冲他点了一点头。
“大哥,咱们今晚是不是没地方睡了。”杂耍班子的老板病故,余下一个独女,女儿嫁的米铺掌柜不再想干跑江湖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两个又还在学艺,顶梁柱被挖走了,整个班子就散了。
白瑞站住脚,望着不远处直冒白气的包子摊,牵着福德,带他走进一条深巷。
“这个,给你。”白瑞摸出一块脏兮兮的麻糖,芝麻都快掉光了。
福德忙不迭往嘴里塞。
“慢点吃,你慢慢地吃,等你吃完了,我就回来。”福德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白瑞,才九岁大的孩子,已见多了那些丢弃孤儿的戏码。福德踟蹰地看了看手里被口水浸得发亮的糖,那瞬间的迟疑并没有给白瑞留下印象,他还在不住往巷子外张望。福德更笃信了,这回师哥要丢下他了,他也决心不做拖后腿的,师哥要走,就走吧,他一个人也行!
福德红着眼圈,使劲笑了笑:“那你赶紧回来!”
“嗯。”白瑞淡淡道。
没到入夜,就下起大雨,福德没吃完的麻糖化在掌心里,他盯着那块糖,喃喃自语:“糖都没吃完,我不能走。”
本就沾了唾液的麻糖在雨水的侵蚀下,化得更快,福德把它藏在袖子里,孰料胳膊肘贴着,雨水浸湿他的衣袖之后,糖块顿时无影无踪,袖子黏糊糊的,还粘着些芝麻。
福德呆呆扯着自己的袖子,街上因为大雨开始奔逃的人稀稀落落,有家的都回了家,有钱的都躲在了店铺屋檐下。
而他既没有家,也没有钱,只能在雨里站着。
就在福德冷得直哆嗦想找个地方躲雨的时候,摇摇晃晃的一个人走近了,那身影越来越熟悉。
看见福德的刹那,白瑞俨然松了口气,抱歉着走近,用同样湿透的袖子擦干跟班的额头。
“给。”
兄弟二人跑到白天忠靖侯府的院墙底下躲着,有钱人就是不同,连屋檐都比别人家的宽敞。
热腾腾的包子被塞进福德手里,白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小跟班忽然抱着他哇哇大哭了出声。直至福德伸手摸他的脸,他脸上钝钝作痛,才回过神。
白瑞摸了摸被人揍得青紫的地方,舔了舔牙根,揉了揉福德的头,不客气地说:“都是想着你在等,我撒丫子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屁,那你哪儿来的钱买包子!不是偷的就是抢的!”福德一面哇哇大哭一面嚎叫。
“别胡说,你大哥我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别管了,我挣的包子给我多留半个。”
三个包子,最后福德吃了两个,白瑞吃了半个,留着半个做次日的早饭。
好巧不巧,孟家小少爷次日一早出门,晨曦洒在脏兮兮的两兄弟身上。孟良清叫了管家来问:“昨日好像见过他们。”
“哦,那个大的还成,身手很好,本想让府里武师慢慢教着,将来护卫少爷安全。但这小子脑筋硬,非多带个白吃饭的。两个都有点病殃殃的,真要了还得请大夫抓药……”
“就他们。”孟良清颔首。
管家立刻打住话茬。
一顶轿子被按低了头,下人捞开帷帘,孟良清钻了进去。
白瑞睁开眼,他的耳朵发红。
管家一脚踹醒了福德,“你们俩小子,走大运了我告诉你们。”
白瑞忙拉扯起福德,对着管家行礼。
管家叹了口气:“走吧,站着等谁来请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五
窗外下着小雨,白瑞在窗户口站了会,看见一个黑影子,佝偻着背,在院里石墩上坐着。背影看着像个中年人,白瑞屋里没人,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正想找个人问问。
就在快走到黑影身后时,白瑞认出来了,他转身提步就走。
福德也听见了脚步,猛地惊觉跳起来抓住白瑞的袖子:“你醒了,你怎么起来了!快躺着去。”说着硬要把白瑞扯到他背上,拉扯之间,白瑞甩开他的手。
福德伸出手,又不敢抓他了。
“好吧好吧你自己走,哪里还疼,我去叫大夫来。”福德匆匆掉头。
“不用你。”白瑞说,他面色阴沉,走向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福德在院子里呆站着,窗内人看了他一眼,又砰一声关上窗户。
半个时辰后,徐大夫来了,替白瑞看诊,福德缩在门边上,不进去,却也不肯走,只是巴巴望着。
沈寒香经过他身边,一句话没说。
沈家的丫鬟伺候着茶水,捧着换洗的衣物,给白瑞喝的水吃的粥。
白瑞没被这么伺候过,顿时大不自在,要起身回绝。
“你手这样,就让她们伺候,将来好了你想找人伺候,还不让她们伺候你。”沈寒香说,看着三两给白瑞喂温着的粥。
白瑞吃完东西,沈寒香叫下人们先出去,徐大夫带着小童去煎药,三两端着空碗出门,不乐意但不得不冲福德努了努嘴。
福德还呆着。
三两踹了他一脚。
福德这才回神,连滚带爬地进了屋,膝盖一屈跪在地上就不起了。
白瑞闭起眼睛,滑入被中,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沈寒香更是没看福德,问白瑞:“徐大夫医术高明,他说你的手不会有问题,将来就不会有问题,只是这回,你得配合治疗,再出什么岔子,我也不管了。”
白瑞静了会儿,方道:“少夫人有命,莫敢不从。”
沈寒香点了点头:“不知道伤好了之后,你有何打算?你们俩的主子终究不是我,为什么你们不回忠靖侯府,反倒找来沈家了?”
福德跪直身,像要说话,被白瑞看了一眼,低下了头。
“让福德说罢。”白瑞咳嗽了一阵,脸色青白,精神很是不好。
福德看了沈寒香一眼,沈寒香面色沉沉:“在大都时,你当着我的面认了错,上回在千绝山,你带着我去找你主子,你主子吩咐过你不带我去,你却不阻止我,反而帮着我。无论如何,我信你是可怜我,顺着我,终归最后一切都解决了,谁也没有性命之虞。自我与他有往来起,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的一直是你,我住进沈家的别院,也都是你在布置。但在大都那回,你亲口认了,纵使我有过疑虑,也都尽释了。”
福德头越垂越低,最终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是奴才对不住少夫人,但都不关白大哥的事,送官也好,处置了也好,都是奴才自己犯的事,奴才认。但有一事,奴才不得不禀。”
沈寒香斟酌的眼光犹如芒刺。
“你说。”
“我家少爷的病,不是病。”福德抬起头说。
沈寒香隐约猜测到孟良清的病与忠靖侯府盘根错节的势力有关,但没说话。
“夫人怀着少爷时,长期服用一种药物,致使少爷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那东西,是毒不是毒,最终会使人五内衰竭而亡,起初只是伤人心脉,令人体质孱弱,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等到发作之时,因为病人身体一直有虚弱之症,大夫只会以为是自然衰亡。夫人说,这种毒来自西戎,西戎皇室有解药,但西戎人都是穷兵黩武的野兽,此次少爷被派遣和谈,带着对西戎不利的条件,西戎皇室承诺,只要拖住少爷回到前线和谈的时间,就会交出解药。所以奴才不得不拖住少夫人和少爷,那九河也亲口应诺,只要留下了少夫人,他便将解药交出。奴才心想,先替少爷解了毒,再救出少夫人不迟,便就……”
白瑞猛地坐起身,张开眼,砰一声抓起身边一只黑瓷细颈瓶砸向福德。
福德不躲不避,额角被砸得鲜血直流,他伏在地上,给沈寒香磕头:“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请少夫人明察!”
“懦夫!”白瑞狠狠骂道。
福德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白瑞,又看向沈寒香:“前次夫人叫奴才想办法在路上除掉少夫人,那时奴才还不知解药在何处,夫人只暗示奴才少爷的命有救。少爷对奴才有活命的恩德,奴才断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丧命。”
白瑞低声暗骂,将枕头也砸了过去,血肉顿时粘在玉枕上,鲜红血液浸入玉石之中,根根分明。
“还有……”福德喘了口气,望着白瑞。
白瑞则眼圈通红,额头青筋崩裂,刚丢掷东西碰到伤口的手不住抽搐,手指都在跳动。
“还有从前少夫人还不是少夫人的时候,与少爷的信件,奴才也曾……”
白瑞还要再砸,却已经没东西可砸。
“白瑞!”沈寒香喝止道,“你的手不要了吗?”
白瑞闭上眼睛,像睡死了一般。
沈寒香道:“看样子你说的是真的了。我现在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福德恭敬点头。
“将来你打算认谁做主子?”
福德张了张嘴,沈寒香伸出手掌阻止了他。
“我还没有说完。你都是为了救孟良清的命,但是解药你拿到了吗?”
福德满脸涨得通红:“那西戎人不守信用!”
“所以你说的一切,只能让听者去判断是真是假,你自己证明不了。”沈寒香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但解药的事,她仍然很怀疑,如果真的有解药,阮氏迟迟不拿出来,难不成真的想眼睁睁害死自己的儿子不成。至于说解药在西戎人手里,毒药与解药自成一体,毒药多半也出自西戎。阮氏再有通天手腕,在三十年前民风保守,对女人诸多限制的京城,怎么能拿到万里之外的西戎才有的毒药?
“奴才可以用性命担保,要是有半句虚言,就不得好死!”福德恨恨道。
白瑞手掌盖在眼睛上,脸侧向床里。
“姑且信你这次,你先别高兴。还是一样的问题,你今后认谁做主子?孟良清那里。”沈寒香看了一眼白瑞,视线重回到福德脸上,“孟良清听信那些小人所言,认为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迟迟不肯接我回府。我们二人几近情断义绝,若你们认孟良清做主子,等白大哥伤好一些,福德你就带着他回忠靖侯府,至于他还肯不肯用你,那就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插不上手。”
福德似受了极大打击,急切道:“少夫人的孩子怎么能不是少爷的!少爷自己糊涂了么?”
沈寒香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