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成亲那天总会看到的,如今看来这一天不远了。
就这样,赵文渊和李度香收拾包袱动身,走出大山骑了两天马,来到三百里外热闹的大同城。
赵文渊一年只能出一趟远门,每次都是跟大人到大同城采购,对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他能记住城里每一条街道,而陌生感则是这里的居民给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百姓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乎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再不就是恍惚麻木,好像生活过一天算一天,无法像鬼风村的乡亲那样开怀大笑。
赵文渊不知道,这是因为黄巢的大军已经迫近大同,这座城市就像即将沉没的大船,乘客绝望颓废,焦躁易怒,很容易发生争斗或是摩擦,几乎每天都进行着各种犯罪活动。
李度香来时在赵文渊荷包里装了十两碎银子,让他随意买些点心糖果或者好玩好看的玩意。赵文渊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在铁器铺买匕首时,一下子把所有银两都倒了出来,就这样被一双饥渴的眼睛盯上了。
他被人撞了一下,撞得满重的,赵文渊回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步姿和身段看来很是年轻。
真是个冒失鬼,走路不用眼睛吗?
赵文渊拍拍沾到油污的衣服,突然发现自己腰带被扯歪了,又突然发现捆在腰带上的荷包不见了。
小偷!
赵文渊反应不慢,调头追赶小乞丐,小乞丐回头见失主追来了,也拔腿快跑,可不知是天生动作慢还是肚子太饿抬不起腿,那速度也就比老年人快一点,哪里赛得过赵文渊这山里长大的野孩子,不出一条街已被抓住。
赵文渊把小乞丐按到墙壁上,捏住手腕用力一扭,小乞丐便丢下荷包大声呼痛。
「哎哟哎哟!你轻点儿,想拧断我胳膊啊!」
赵文渊听他叫得凄惨,马上松手,小乞丐狡猾无比,转身踢他下盘。谁知赵文渊武功了得,在他面前耍这花招,无疑是自找苦吃,只见赵文渊准确逮住小乞丐踢出的脚踝,轻轻一拉,小乞丐就仰面摔倒。
「哎哟!我操你大爷的!有两把刷子啊,小爷我今天认栽了,东西还你,快放我走!」
赵文渊本来就不准备为难他,埋头捡起自己的荷包,忽然看到荷包旁躺着一把金质小刀,纯金刀鞘、象牙刀柄,刀身上还镶了七颗红宝石,金碧辉煌,煞是好看。
这小金刀价值不菲,一个乞丐怎会有这种宝物,不用问一定又是偷来的。赵文渊心地正直,看见赃物就想交还给失主,小乞丐见他捡起刀子,马上说:「别动!那是老子的东西!你想黑吃黑呀!快给老子放下!」
他咿呀哇啦叫着扑过来抢,仗着比赵文渊高两三寸,一把握住了刀鞘。赵文渊当然不肯把金刀交给他,屈起手肘抢刀子,又腾出另一只手掰小乞丐手指。小乞丐急了,这可是他煞费脑筋得来的宝贝,还指着它换一笔钱好好吃喝玩乐一两年呢,怎么能被这二愣子顺手打劫。
「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叫你放手你没长耳朵啊!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
小乞丐一边含糊不清的骂着,一边咬住赵文渊手背。他长着两颗兔子一样的大门牙,这一下子啃在赵文渊手背上,直把赵文渊骂得火起,咬得性子也上来了。不知轻重一掌挥出,小乞丐给打得倒退五、六步,两眼翻白昏倒过去。
赵文渊见人晕倒,后悔出手太重,跑过去摸摸了小乞丐气息,还算平稳,再摸摸脉搏,也还正常,他松了口气,捆好荷包,把小金刀揣在怀里。
要是他就这么走掉也就没了后面的故事,偏生赵文渊跟赵立一样有一副古道热肠,回头看看昏倒的小乞丐,再看看头顶渐变的天气,不忍心把人就这么扔在潮地里。
看他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估计是走投无路才当小偷的。爹爹常说念佛千日不如行善一时,我做做好事,带他回客栈,请他吃一顿饱饭,再请妈妈好好教育他一番,他受到感化,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了。
李度香这一天在城里买香料、买布匹、买糖果,还买胭脂水粉、油盐酱醋,他来时理了一大张采购清单,要全部买完起码得花两三天。从香料铺出来,他脑子已经被那个快嘴的掌柜折腾晕了,打算回客栈歇歇脚,明天一早再继续,就这么跟赵文渊碰头了。
「渊儿,这人是谁啊?你怎么把他领咱们住的地儿来了。」
李度香回客房时,刚好看见赵文渊把小乞丐放床上,他很生气,责备儿子把个脏兮兮的叫花子领回来。赵文渊两手比划着说明事情经过,还取出小金刀交给李度香。
看到小金刀,李度香两眼立刻直了,拔出刀鞘,上面果然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赵立」。
李度香惊叫一声,指着那两个字说:「渊儿你快看,这是你爹的名字,这下错不了,这把刀是你爹当年在鬼风山当山大王时手下孝敬他的,后来我把它送给你表叔,当做你跟莺儿的定亲信物,这刀应该在信阳的,怎么跑到大同来了!」
赵文渊识字不多,自己父亲的名字还是认得的,听李度香一说也跟着纳闷,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小乞丐。
李度香凑到床前盯着小乞丐猛看几眼,昏睡中的小乞丐满脸污垢看不清本来面目,不过看那长长的睫毛、尖尖的下巴,洗洗干净估计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赵文渊见他一脸的泥,心想他这样肯定不怎么舒服,掏出手帕想替他擦脸。
「别动!」李度香按住儿子,「先别碰他,等人醒了再说!」
赵文渊听他的口吻很是慎重,虽然不甚明白,倒也听话耐心等待。小乞丐没受伤,睡了半个时辰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很是惊奇,再发现床前坐着两个人,更吓了一跳。
「你、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干什么!」
李度香笑容和蔼说道:「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这把刀是在你身上找到的,这是你的吗?」说着把小金刀放到枕边。
小乞丐二丈金刚抓不着头绪,可既然对方这么问了,那肯定咬死要说是自己的。
「是,这当然是我的东西了,是我爹给我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度香顿生喜色,忙问:「那么你是信阳人?你爹姓什么?」
「姓、姓、啥——」小乞丐本是心急不知道该胡诹个什么姓氏,谁知李度香把「啥」听成「夏」,冲口叫道:「姓夏!叫夏智远吗!」
小乞丐愣了,呆呆点一点头,李度香扑过来拉住他的手猛摇:「真是智远的孩了!今年几岁了!」
几个问题下来小乞丐已经很慌,心想前面都是假的,这会再不说实话就危险了,于是照实说:「十六了。」
「生日呢?」
「九月初八。」
有句话叫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运气好到极点才能碰上这码事,小乞丐今日正是撞大运,次次碰巧合上李度香提问。
李度香听他说完,手已经抖得停不住,激动得嗓子发颤,又惊又喜道:「这么说你是莺儿了?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这副打扮,堂堂信阳太守千金怎么变成小乞丐?你爹又到哪儿去了?」
莺儿?这不是女人的名字吗?
小乞丐眼珠乱转,换成其他人肯定抓不着东西南北,可他自幼混迹市井,聪明机灵,反应一等一的快。转眼间已经基本摸清头绪,第一,这人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某个姑娘了;第二,这姑娘家住信阳,还是信阳太守家的千金。
现在摆在小乞丐眼前有两种选择,一是诚实告诉李度香认错了人,被他打一顿赶出去;二是顺水推舟装下去,兴许还能捞到点好处。
不用说,小乞丐选第二种,他盯住李度香的眼睛,小心翼翼问:「你怎么认识我?」
他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李度香和夏智远阔别十余年,和他的女儿在异地突然相遇,自是说不出的欢喜,拍拍小乞丐的手,急急忙忙解释:「莺儿,我是你伯父呀,你爹爹是我表弟,我们从小玩到大,比亲兄弟还亲呢。他一定跟你说过我的事,我叫李度香,你有没有印象?」
小乞丐装模做样点头:「哦,原来你就是大伯父呀,我常听爹爹说起你的。」
李度香更是开心,连忙询问夏智远的下落:「是吗!你爹现在在哪里?也在大同吗?」
信阳陷落,太守战死的消息这几月已经在山西一带传开,小乞丐每日四处流浪也有耳闻,于是说:「五个月前,信阳被农民军占领,我爹他、守城战死了。」
李度香轰地站起来,直勾勾瞪着小乞丐,可怕的眼神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撕人嘴巴、拔人舌头。小乞丐畏惧得朝后挪了挪,眨眼间,李度香扑通倒在地板上。
之后的事不必细说,李度香认定小乞丐是阔别多年的侄女夏莺,将他带回鬼风村。见到赵立等人时,小乞丐早已换了装扮,别说,洗浴干净、穿戴一新后,还真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姑娘,加上年纪小,身量没长足,喉结也不明显,真的瞒过了所有人。
李度香泣不成声道出夏智远守城阵亡的噩耗,对赵立说:「小立呀,智远和我是兄弟,莺儿又是咱们没过门的媳妇,她现在孤苦伶仃,只剩咱们这几个亲人,咱们今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疼她。」
李度香的意思从来是这个家的圣旨,从此小乞丐便以夏莺的身份住下来。家里来了个「大姑娘」,还是自己未婚妻,赵文渊觉得新奇更有点惊喜,因为这未婚妻跟他原来幻想的一样,白皙漂亮,笑起来真的和李度香有几分神似。
这点连孔亮都发现了,某日和赵立闲聊时说:「你这儿媳妇,跟李度香还真挺像的,那眼角飞的跟狐狸眼睛似的,没准也是个小狐狸精。」
赵立笑道:「外甥像娘舅,内侄像父叔嘛。莺儿是度香的侄女,长得像伯父有啥稀奇。」
「哼,是不稀奇,我就怕这丫头连脾气也像李度香,那我们渊儿今后就受罪了。」
孔亮向来先知先觉,这个「夏莺」除了有一张漂亮脸蛋、一副苗条身段外,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态度。好吃懒做,举止粗鲁,穿裙子走路却像男人,还动不动就扯着嗓门大喊大叫。李度香当然有很多不满,他理想的媳妇应该端庄文雅,温柔斯文,笑起来像含羞的紫薇,不是张扬的玫瑰呀。
「小立,你说莺儿怎么一点不像她爹?智远是多么高雅有风度的人,怎么生的女儿这般粗俗。」
「粗俗不至于吧,我倒觉得女孩子活泼点没什么不好,看莺儿和渊儿相处得融洽,不如早点替他们完婚吧。」
「不行,智远刚刚过世,再怎么说也让她守三年孝,反正孩子们年纪还小,等两三年没关系。智远生前大概公务缠身,没顾上教导女儿,我得趁这三年好好调教一下莺儿,不能由着她性子发展,那样我们渊儿将来多受罪。」
这是做公公婆婆的心思,和赵文渊没半点关系,在他看来,夏莺可爱极了,活泼、聪明、伶俐、妩媚,每当她拉着自己的手笑眯眯求他陪她玩时,赵文渊总会产生甜蜜蜜的幸福感,庆幸当初夺回钱包后没把夏莺丢在大同。
他哪儿知道自己其实是中了别人圈套。小乞丐从小四处流浪,江湖骗子见多了,耍几招美人计易如反掌。
原先跟李度香回来不过图混几天饱饭,到这里后发现这帮山农丰衣足食,每家每户还摆着不少金银古董,又渐渐听说这伙人原来是一帮引退的土匪,赵文渊的父亲正是土匪头子。于是精明的小乞丐打起如意算盘,如今在他混饭已是次要的,将错就错,赖在赵文渊家浑水摸鱼偷几件宝物,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扮女人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扮千金小姐,这样有充足的理由懒在家里不干活,小姐嘛,自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好睡好是理所当然的。至于糊弄赵家的哑巴儿子,那就更是小菜一碟了,这小子八成没见过女人,说什么他信什么,随便抛一个媚眼、假笑两声,就乐得他屁颠屁颠的,让下河就下河,让上树就上树,真的没有比他更好骗的人了。
这天日出三竿,小乞丐睡饱吃足后,把赵文渊从农地里招回来。
「文渊,我想去山外边走走,你陪我去好吗?」
这次小乞丐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昨天夜里,他悄悄将近段时间顺手牵羊弄来的宝贝打包,做好了开溜的准备。要从这深山密林里出去,非得有人带路不可,难道还有比赵文渊更可靠保险的向导吗?
「文渊,我在山里住了几个月,闷都快闷死了,我只想出去逛逛,哪怕看两眼山外边的村庄也好,你就答应我嘛。」
小乞丐牵起赵文渊的衣袖,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表情很让人心疼,赵文渊立刻丢下锄头,回家洗澡换衣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