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毛这小子后果很严重,倒不是担心他会冲着自己发多大脾气,而是因为夏智远的啰嗦叨絮独步天下。他会守在你耳边不停说教,大段大段义正辞严的教诲,还要引经据典、说古论今,好比一群拍不死的苍蝇在耳边盘旋,足以逼人发疯,所以度香只好施展缓兵之计。
「好啦,不要骂我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不过我先说好,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那些《论语》、《孟子》全部无聊得要命,我一个字都学不进去,只有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的,所以跟你回去也是浪费时间。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打过招呼了,到了学堂你别又说我不用心。」
夏智远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姨父让我监督你的学业,这三年来你却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实在无颜面对姨父。再这样下去,我只好永远不登李家的门了。」
度香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只会拿这套堵我的嘴,就不能来点新花样吗?亏你还号称才子呢。咱们是亲戚,你又是我唯一的表弟,我爹对我再失望,也不会迁怒你的。」
他转过身对一直呆立一旁的少年说:「今天真不凑巧,我必须回家听那老不死的白胡子先生讲知乎者也,不能教你了。不如你明天来我家吧,我住在城南一字大街上,整条街就我家的门是红色的,你到那儿就能看见。对了,你的名字呢?做徒弟的不能连名字都不告诉师父吧。」
「赵……立。」度香甜美的微笑仿佛催眠的咒语,让少年不知不觉吐出答案。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那么,小立,我们明天见了。」
说到这儿,度香压低声音,凑近赵立耳畔轻声道:「明天来之前记得把脸洗干净哦,不然我家的狗会追着你咬的,而且我觉得,你脸洗干净以后,说不定会很可爱,好像小动物呢。」
意想不到的夸奖让赵立受宠若惊,他抬起头想再看一次度香的脸,可是只看到那枚翠绿的玉坠在眼前一闪而过,不过眨眼功夫,玉坠的主人便分开人群,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离去了。
傍晚的破庙分外冷清,赵立走近庙门,看见几个难民正抬着一具破草席裹住的尸体走下台阶,这意味着又一条悲惨的生命凋零在这荒凉寒冷的冬夜。赵立心一沉,快步冲进庙门,奔向他日常栖身的破墙。
「亮!」
赵立焦急地呼喊同伴,生怕奄奄一息的他已被人用破席裹住扔了出去。
「亮!你在不在?我回来了!孔亮!」
赵立没能在平时歇息的位置找到同伴,顿时惊慌失措,他一只手抱住怀里的包子,一只手拼命往附近的破烂草席棉絮堆里翻看。慌乱中,他的手腕被一只比他还瘦小的手抓住。
「阿立,你吵死啦!老子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才刚闭上眼就被你鬼哭神嚎地闹醒!你这样乱叫很容易把狼引来耶!咱俩现在这副干巴样,就算捆成堆还不够狼大爷一顿消夜。」
肮脏的棉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又黑又小的脸,虽是一脸病容,但那对灵活转动的眼珠子,还是将孔亮滑头狡黠的个性表露无遗。
赵立见同伴安然无恙,大大松了口气,摸摸他额头说:「亮,你烧退啦。我本来还想找到食物后就去山上采草药给你吃,这下可好了。你前天烧得糊里糊涂,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孔亮抓一抓乱蓬蓬的头发笑道:「滚!少说不吉利的话!老子有孔家老祖宗保佑,天塌下来都不怕。不过你这小子真不讲义气,看老子病得快死了,还一个人跑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遇贵人,你这会儿连我尸首都找不到了。」
「什么贵人?」
「哦,是一个江湖郎中,前天你走之后他到这儿歇脚,见我病得厉害,当场拿了些又苦又臭的药往我嘴里灌,让我吐了一地黄水,结果我的病马上好了,头也不疼胸口也不闷,你说神不神。」
赵立听说他病情好转,十分惊喜,忙把从城里带回来的包子递给他。孔亮一见肉包,眼睛发亮,也不管包子早已凉透冻硬,一阵猛啃。狼吞虎咽,转眼就吃下三个,一边打嗝一边赞不绝口:「好吃,真好吃!奶奶的,好久没吃肉了,害老子险些连舌头一块儿吞了。阿立,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包子?你在城里找到活儿了?」
赵立正搭火堆,顺口说:「我今天好像也遇到贵人了。」
他回忆起白天的情景,总觉得不可思议,便将这两天的经历细细叙述了一遍。孔亮听到他偷包子被人殴打,一拳砸中墙壁,残破的土墙轻微摇晃,落下不少尘土石砾。
「赵立你真他妈没出息!」孔亮愤怒地大叫,如果不是病后虚弱,他肯定会扑过来揍人。
赵立以为他责怪自己偷窃,羞愧地埋下头,哪知孔亮却骂:「你就这样白挨那些王八羔子的打?妈的!怎么说也得还手啊!打不过就踹他命根子!叫那些狗娘养的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可恶,老子明天一定要找他们算帐!不然赵大娘在阴间看到宝贝儿子被欺负,肯定会哭的!」
他气得咬牙切齿,稚气的脸庞堆满了江湖习气。和赵立不同,孔亮从小生长在穷苦人家,自幼遭受地主欺压剥削,骨子里存有强烈的反抗精神,这精神一旦发作,简直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尽管外表瘦弱,仍是非常值得人信赖的伙伴。
赵立被他气恼的模样逗笑了,继续熟练地往火堆里添上枯枝柴火。看着鲜艳的火苗越来越欢快地跳跃,忽然觉得那个叫度香的少年笑起来好像比这耀眼的火焰更美丽。
孔亮正全神贯注地把剩下的包子放到火堆旁烤热,没察觉赵立失神的表情。只是问:「你明天真打算去找那小子?劝你别去,这些有钱人从不把穷人当人看,说不定心血来潮搞些古怪花样整你。我们村里以前有个财主,养了一头金钱豹,专门哄骗那些过路的流浪汉上门,先是好吃好住招待着,没几天全塞进豹子肚里了。照你说的来看,那小子大概也不是什么善类,不过他既然那么傻,咱们倒是可以冒个险,或许能从他身上弄点钱来救急。」
孔亮有一搭没一搭地瞎吹,等他犯困了,赵立已把最后一根枯枝扔进火堆中。
「我不会去找他的,与其做奴才被人消遣,还不如自谋生路。亮,咱们不能待这里等死,到别的藩国碰碰运气吧。」
这段痛苦的逃难生活使赵立深刻认识到贫贱的可悲,他的人生才刚开始,绝不甘终生受辱,哪怕前途渺茫,放手一搏总好过苟延残喘。
孔亮又惊又喜,用力拍了拍赵立的肩膀大笑道:「卿所见正合孤意。其实老子早有一个打算,只怕你不肯。去年我在青州帮人家收庄稼,听说青州跟信阳交界地有座鬼风山,不少走投无路的人到那里落草,专门杀富济贫,逞奸除恶,我们不如也去投奔,说不定能混出点门路。只可惜山高水远,咱们没有盘缠,这一路上恐怕得吃不少苦头。」
他正犯愁,赵立已从衣兜深处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如意,「把这个卖了就足够咱俩的盘缠了。我刚才用牙咬过,是真金的。」
孔亮盯住金子眼睛发直,「这也是那傻大少送的?乖乖,他可真大方,这玩意都能买一座房子了。」
「房子有什么好?打起仗一把火便烧得干干净净。亮,咱们还是照你说的,等你病好得差不多,就进城卖了这块如意,一起去鬼风山吧。」
数日后雪过天青,孔亮得赵立照料,病已痊愈。两人进城当掉金如意,得银十五两,到酒楼痛快吃喝一顿,混身上下便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背起行囊从大街上奔跑而过。孔亮不住冲着街边豪华的府邸宅院大喊:「三穷三富不到老!等着吧!总有一天老子要你们好看!」
穿过一字大街时,赵立果然看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官邸,门牌上两个烫金大字写着「李府」。
原来他姓李,叫李度香。赵立凝望着那扇异常高大的门,对照门牌上两个字,默默用手指在手掌上一笔一划反复书写,暗自下了决心。
有生之年,一定要偿还十个包子的恩情。
第二章 败家子
人的野心是无限的,炮火硝烟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偏安一隅不代表能永享太平。黄巢起义后的第八个年头,战火还是烧到了信阳,雄心勃勃的鲁州将军高魁准备占领此地,作为本藩日后征战的粮仓。信阳将军白占已八十三岁高龄,长年卧病不起,根本无力与之对抗。
几战交锋,节节败退,眼看高魁大军步步逼近,信阳城沉浸在一片恐慌中。为整顿士气、稳定军心,白占下令城中达官贵族不得出入声色场合,也不得饮宴歌舞,各家各户都必须厉行节俭,以备战时之需。
禁令是布达了,但总有那么一伙人仗着权势我行我素,照样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而信阳城内,大凡行这等荒淫奢侈之事,总少不了李度香一份。他年纪渐长,已知人事,孩提时的玩乐方式远不能满足他,他需要更刺激、更香艳的消遣。于是歌台舞榭成了他的最爱,时常去那里游乐,流连忘返。
时值阳春,城内百花齐放,香风拂面,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无比惬意,正是行乐的好时节。
李度香一夜春梦苏醒,早已日上三竿,午后叫春猫儿声声嘶叫,扰得他心痒难忍,不甘闷在家里辜负大好春光,便避开家人偷溜出门,邀了三五狐朋狗友直奔花街。几个人公然无视将军禁令,招揽一群相好舞姬,大摆酒席吆喝开了。
「度香少爷,这条鲈鱼是我特地照您吩咐买的,您快尝尝看。」依偎在度香身边的狐媚女人指着一盘装饰豪华的清蒸鱼片讨好他。
鲈鱼肉质柔嫩鲜美,是清蒸的极品,可惜产量极少,不易捕捞,价格也极其昂贵,在这个季节更是堪比黄金。
李度香随意看一眼水晶盘子里晶萤剔透的鱼片,伸手捏捏女人细嫩的脸庞,「小笨蛋,你没懂我的意思啊。我说想吃鲈鱼,又不是要整条全吃掉。鲈鱼之所以美味,精华全在鱼肚上,除此之外别的地方也稀松平常。」
他拿起筷子,夹起其中一小块色如脂玉的鱼片喂到那女人嘴里,女人轻轻一咬,只觉柔嫩滑腻,满口生香,忍不住掩口惊叹:「真好吃,这鲈鱼肉果然名不虚传。」
李度香笑道:「这就是鲈鱼的鱼腹啊,可惜现在不是鲈鱼产卵季节,不然充满鱼卵的鱼肚更好吃。」说完端起那盘鱼,随手扔给窗外的猫狗。
女人大吃一惊:「度香少爷,那条鱼值十两银子啊,才吃一口就扔,实在太浪费了!」
十两银子可供一户中等人家一整年的吃穿用度,但对家财万贯的李度香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他语带不屑地说:「精华被吃掉了,这条鱼就没什么可食之处了,留在桌上多煞风景。吃也是门艺术,重在品味,为饱肚而吃东西,那是穷人所为。我的舌头只留给山珍海味,不能被这些平凡之物糟蹋。」
身旁另一名歌姬趁机奉承:「就是嘛,度香少爷是太守大人的公子,家里金山银山,还在乎区区一条鱼吗?度香少爷,你看我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这可是洛阳一流织锦作坊产的料子,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买到的。」
李度香听说便捞起她一只袖子看了看,只见这绸缎织理细密,色彩鲜艳且微含珠光,用手一摸,柔软滑溜似少女的肤触。
「不错,的确是好料子,不过……」他微微一笑,忽然拉住袖口一撕到底,刺溜一声,这件美轮美奂的华服便裂成两半。
女人尖叫跳起,心疼地捧住破裂的袖子。
李度香却潇洒自若地解释:「你身上这块衣料也算好的了,但还称不上极品。真正上好的绸缎不但观之艳丽,触感细腻,最重要的是质地织密柔韧,裂帛之声清脆,裂口整齐。这块料子只做到前两条,这第三条要求却没达到,实在可惜。」
「再可惜也是我花大价钱买的,不管!你得赔我。」女人假意嗔怒,她了解李度香的脾气,凡是伺候他的,肯定只赚不亏。
果然没等她继续撒娇,李度香便笑道:「我家仓库里丝绸锦缎多得是,用不完白放着也是发霉。我待会叫人找几箱上好的送过来,你们几个分了,一人做十套新衣裳也绰绰有余。」
女人们欢欣不已,但还有人贪得无厌,娇滴滴地犯愁道:「衣料是有了,可请裁缝的钱还没着落呢。我最近手头也不宽裕,度香少爷送我的绸缎只好继续压箱底了。」
度香怎会不明了话中含义,他对这些烟花女向来出手阔绰,立刻说:「别担心,做衣裳的钱也由我出,你们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着心里才舒服。」
他说完,真拿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