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时刻刻记挂著这件事情,连早晨练剑的时候也不专心,一剑刺出去竟是歪歪斜
斜的,不小心击中了旁边的竹子,霎时间落叶纷纷。
江勉远远瞧见了,不由得皱起眉来,上前几步,柔声道:“应欢,你今日似乎有些
心不在焉。怎麽?有心事?”
何应欢微微一窒,连忙收敛心神,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无辜浅笑:“有吗?大概
是我昨夜没睡好吧。”
江勉点点头,果然相信了他的解释,道:“你练了一上午的剑,确实也该累了,停
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好。”
何应欢应了一声,随手把剑插在地上,倚竹而立。
江勉则从怀里掏出一只捂热的包子,微笑著递了过去,说:“你早饭吃得少,小心
别饿著了。”
何应欢早已习惯了他的温柔体贴,立刻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一句:
“多谢江大侠。”
江勉仍旧只是笑笑,把头一偏,问:“应欢,你我都已经这麽熟了,怎麽你还是‘江
大侠’、‘江大侠’的叫得如此生疏?”
“要不怎麽办?叫你江叔叔麽?”何应欢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说,“江大侠相貌
年轻得很,瞧起来大不了我几岁,若总是这麽称呼你,岂不是硬生生把你喊老了?”
江勉一听,顿觉既好气又好笑,当下瞪了几眼过去,悠悠叹道:“你这小子,总有
许多歪理可讲。”
他口气轻轻软软的,目光在何应欢脸上打个转,笑容温柔似水。
何应欢全身一震,忽觉耳边嗡的响了起来,心跳如雷,急忙别过头去,一把抓起地
上的长剑,大口喘气:“我、我接著练剑了。”
“别急,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江勉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清了清嗓子,神色认
真,“应欢,我这几天在旁边看下来,发现你的招式都已练得极熟了,只可惜内力
跟不上,还有,你的左手……似乎不能动?”
闻言,何应欢面色一变,整个人立刻就僵住了。
江勉往前走了一步,笑得愈发温和可亲,道:“无论吃饭还是练剑,我从来没见你
使过左手,所以有些好奇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何应欢不说话,只缓缓垂下头去,轻轻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清脆悦耳的铃声
再次响了起来。他蹙著眉迟疑一阵,忽的咬了咬牙,猛然抬起左臂。
原先遮在手上的衣袖悄然滑落,江勉定睛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何应欢的右手修长白皙,左手却截然不同,小指完全没了,无名指少了两截,中指
则少了一截,瞧来形状怪异、突兀恐怖。而且每根手指上都系了一只铜铃,只消微
微一动,就会牵扯出叮叮当当的铃声。
江勉看得心惊,脱口问道:“应欢,你的手……?”
何应欢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因而勾唇浅笑,平平静静的答道:“我从前练功的
时候走火入魔,不但内力全失,还把自己的手弄成了这副德性。”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走火入魔是有的,左手上的伤却是因了其他的缘故。江勉不知
就里,自然完全相信,急忙把何应欢的左手放回原处,拿衣袖重新遮好,犹豫片刻
後,又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的手掌。
“对不住,我果然说错话了。”
“学武之人,受点伤也是难免的,我并未放在心上。”
“应欢,”江勉直直盯住他看,神情半是懊恼半是怜惜,轻声道,“不如我送你一样
东西当作赔礼吧?”
“啊?”
“跟我来。”
说著,已牵了何应欢的手大步向前。
两人沿著长长的走廊行了一阵之後,最终走进了一间兵器房,江勉径直迈步上前,
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柄长剑,转身递进何应欢手里。
那剑身薄如蝉翼,出鞘时青光隐隐、寒气逼人,怎麽看都是把难得一见的宝剑。
何应欢忍不住赞了几声,一眼瞥去,只见剑柄处龙飞凤舞的刻了三个字,他伸手摸
了摸,轻轻念道:“江勤之。”
微微一怔,问:“这个人是谁?”
江勉不答话,只抿了唇,似笑非笑的望住他。
何应欢这才恍然大悟,叫道:“勤之,勤之……啊,这把是江大侠的佩剑?”
“我年轻时行走江湖,使得就是这一把剑。”
“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麽好意思收下?”
“我说了这是赔礼的,你不肯要麽?”顿了顿,冲何应欢眨一下眼睛,笑,“何况你
内力全失,许多精妙的招数都使不出来,有一柄利剑防身,我才比较放心。”
说话间,一双眸子明明暗暗的,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何应欢只觉心情激荡,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脑中一片模糊,仿佛入了魔一般,眼
里心里全只剩下江勉的身影。他呆立片刻後,突然倾身向前,一把抱住了江勉的腰。
“应欢?”江勉吓了一跳,忙问,“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
何应欢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江勉看,仰头,轻轻吻上了他的唇,一字一顿的
说:“我喜欢你。”
14
饶是江勉惯经风浪,听到这句话後,也不由得呆了呆,一下僵在原处,怔怔的说不
出话来。
何应欢此时却早已是意乱情迷了,双手紧紧攀住江勉的肩膀,一个劲的亲吻他的面
孔,嘴里喃喃念著:“勤之,勤之……”
江勉听了这两声低唤,方才如梦初醒,一把将何应欢推了开去,低头与他对视,
问:“应欢,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
“当然。”何应欢点点头,重新缠了上去,黑眸中雾气蒙蒙的,嗓音低哑,“我喜欢
你。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心里便全是你的身影了,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日日
夜夜想著你……”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双眸半眯著,眼底尽是痴迷之色。
江勉却只觉眼皮跳了跳,心头大震,慌忙打断了他的话,沈声道:“应欢,你年纪
还小,尚不懂这情爱之事。我跟你一样身为男子,又是你师父的至交好友,怎麽可
能跟你……?”顿了顿,气息不稳,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这事不但大逆不道,
而且有违人伦,你实在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
“我也晓得不应该,可我偏偏就是喜欢你,有什麽办法?”何应欢抬头望他一眼,神
情半是欢喜半是委屈,悠悠的说,“江大侠,我这麽一心一意的想著你,可怎麽办?”
江勉纵使在与高手对决之时,也都是气定神闲的,从来不曾怕过。但此刻一触及何
应欢的视线,便觉心慌意乱,恨不得夺路而逃。他长到这种年纪,还是第一次听一
个男子表明心意,当真是既荒唐又可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才好。隔了许久,方才
慢慢镇定下来,一边挣脱何应欢的纠缠,一边放柔声音说道:“应欢,你的心思我
都已经明白了,可惜我一直只把你当成晚辈看待,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念头。”
说到这里,只见何应欢眼神微黯,一张脸陡然苍白了起来。
江勉心下一凛,後头的话忽然就出不了口了,只得急急忙忙的别开眼去,後退几
步,转身奔出了房门,落荒而逃。
何应欢见状,既不追也不喊,只呆呆立了一阵,抱紧手中那把长剑,手指轻轻抚过
剑柄上刻著的名字。
原来,江勉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原来,只不过是他一相情愿而已。
奇怪,为什麽心头竟痛得这麽厉害?难道报仇不成,自己却反而陷了进去?他心中
茫然一片,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虽然隐约知道答
案,却又不敢细思下去,只怕想得太过明白,从此就再无退路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何应欢才终於回过神来,提著剑出了兵器房,浑浑噩噩的朝饭厅
走去。吃饭的人都已到齐,惟独缺了江勉一个。
何应欢知他有意躲著自己,心中刺痛,却又怕旁人看出端倪,只得强颜欢笑,频频
朝门外张望,时不时抬手按一按胸口。
这一日转眼就过去了,直到晚上入睡,何应欢都没有再见过江勉一回。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
江勉哪里只是躲著何应欢?分明就已是避他如蛇蝎了。若在走廊上偶然碰见了,定
会不顾礼数的调头就走。不得不寒暄的时候,则绝对以“何贤侄”开头,“我还有
事,先走一步”结尾,连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何应欢先前几天还想尽办法缠著他不放,後来却渐渐心灰意冷了,一个人关在房里
喝闷酒。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早在初次见面之时,他就已对江勉动了情。
紧接著又恍恍惚惚的想,自己这复仇计划实在是错得离谱。非但奸计未成,反倒莫
名其妙的赔上了一颗心,当真可笑。
何应欢不知道的是,在他郁郁寡欢之际,江勉也正展转反侧、寝食难安。
他那天虽然狠心拒绝了何应欢,却并没有避而不见的意思,甚至打算好言劝慰他一
番。谁料,光是远远望见何应欢的身影,他便觉心绪紊乱,就连目光相对也变成了
一种煎熬,更别提像平常那般说笑了。
到了後来,他不但处处躲著何应欢,连自己的女儿女婿也不愿意见了,只一个人反
锁在书房里发呆。
可房间里的书法字画,哪一样不曾跟何应欢一起赏玩过?每多看一遍,就会不由自
主的记起那活泼可爱的少年来。
想他浅笑盈盈,从早到晚的黏住自己不放。
想他笑颜甜美,一口一个“江大侠”叫得不停。
想他……
越是回忆下去,就越是心悸不已。
怎麽这三个月来,自己整日都只绕著何应欢打转?陪他练剑下棋,陪他逛街聊天,
仿佛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重要事情了。
难道……自己也一样动了心?
“应欢还是个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怎麽我也跟著糊涂起来了?”江勉抬手揉了揉额
角,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道,“我这几个月与他太过亲近,所以才会有此错觉,当
不得真的。”
嘴里虽这样说著,心中却是迷迷茫茫的,魂不守舍。
正出神间,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江勉心中一惊,手指微微抖了抖,竟有些紧张。
“爹,是我。”
“豔儿?原来是你。”他松一口气,却又无端失落起来,暗暗想道,已经好几天没见
著应欢了,他最近怎麽了?可是生病了?随即又猛然惊醒,心道,怎麽又想著他
了?明明是自己先避而不见的,难道还指望他来?
思及此,连忙镇定心神,摆了摆手,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江豔於是推门而入,款款走到书桌前头。
“爹。”
“豔儿,有事?”
江豔轻轻哼了哼,道:“还不是那登徒子惹出来的麻烦。”
“怎麽?又吵架了?”
“这一回可不是为了我。前几日,那姓何的臭小子也不知撞了什麽邪,整天愁眉苦
脸的喝闷酒,一副病恹恹的死样子。可赵林和陆铁音竟争著抢著要陪他,还差点为
这事打起来。”
“他们对应欢倒是关心得很。”
“关心?哼,我看分明就是在争风吃醋。”江豔秀眉一扬,冷冷笑道,“爹,你给我
寻得这个好夫婿不但风流花心,恐怕……还有断袖之癖呢。”
“什麽?”江勉吃了一惊,倏的瞪大眼睛,右手轻颤,竟将桌上的茶杯扫落下去,砰
一声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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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勉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头晕;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俯下身去,将那茶杯的碎
片拾了起来,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一句:“豔儿,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赵林好色成性,何应欢贪酒嗜赌,他们两人臭味相投,从早到晚黏在一起,怎麽
瞧都偶些不清不白的关系。哼,动不动就关在房里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兴许早已
干出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了。”江豔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却是毫无根据
的。她只因不喜欢赵林这个夫婿,又气恼何应欢跟他交好,是以编造出这一段是非
来,故意在江勉面前挑拨几句。
江勉素来知道女儿的脾性,虽然此刻心神混乱,却并不十分相信她的话,只慢慢板
起面孔,轻声教训道:“豔儿,你如今都已嫁人了,怎好随便将这种粗俗的言语挂
在嘴边?赵林与应欢年岁相近,平日里说话投缘,那也是正常的,怎麽可能扯上什
麽断……断袖之癖?我知你跟赵林夫妻不和,但再怎麽打打闹闹,也不该把应欢牵扯
进来。”
江豔呆了呆,见父亲一味护著外人,心中很是气愤,忍不住脱口喊道:“那姓何的
不过是吴前辈的徒弟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爹你何必处处宠著他?若非你是我亲
生爹爹,我还真要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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