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帝星升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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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帝星升沉-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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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便望着洪承畴,说:“洪先生,你说呢?”

洪承畴闻言,不由一怔——他还在想自己的事呢。

此番随清兵进入北京,洪承畴终于又看到了癸违已久的故都。他的公馆就在西城的崇国寺附近,家中尚有老母妻儿,一别三年,他已听说家中无恙——崇祯并没有因他的降敌而诛连他的亲人。可不知怎么,他却有一种“入乡情更怯”的感觉。父亲已逝,母亲健在,她出身书香门第,洪承畴最初发蒙识字,便是在母亲那里。这以前懔遵母训,开口闭口都是忠孝节义,不料真正到了要尽忠尽节时,他却中途退缩了。他明白,自己的降清,一定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但既然回了家,这一关总要过的。

果然,见面后,母亲的暴怒,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回家前,他先让人去府中递了一个消息,说自己平安回家,然后屏去随从,只带了当初出征时,从家中带去的老仆洪万;也没敢穿大清的官服,而是青衣小帽,但那一条已是麻栗色的辫子,是无法藏匿的了。不想敲开大门,妻子、儿子都避而不见,独有老母着凤冠霞帔,手扶一支龙头大拐杖,端坐在大堂上。

他不由纳闷,但仍走上前,双膝跪下,一连拜了三拜,开口请安。老娘微闭双目,没有搭理他,于是,他只好讪讪地问道:

“母亲大人为何着此盛装?”

老娘一听,这才睁开双眼,说:“你回得正好,我今天出嫁,你赶上了,可去送亲,赚一杯喜酒喝。”

洪承畴闻言大吃一惊,说:“母亲何出此言?”

老母怒视着他,说:“你身为人臣,可事二主;我为人妇,岂不能更二夫?”

洪承畴顿时开口不得,只好连连磕头,说:“儿子该死!”

话未说完,母亲手中那支尾端包了铁皮的龙头大拐杖,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并大骂道:

“既知该死,何不早死?”

洪承畴一时躲闪不及,只好把个头藏在怀中,由着母亲痛打,幸亏洪万走上来,一连替他挡了好几下,才将老太君拉开,让洪承畴乘机逃脱。

眼下,洪承畴还在想着如何让老娘消气,如何取得一家人对他降清的谅解,一听摄政王说起当今要务,便说:

“还有一条也是刻不容缓的,这就是赈灾济困。眼下北京城都绝粮了,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如不能解决民食,全城百姓,包括部份官员,都有活活饿死之虞。”

原来这以前,京畿一带的官食民食皆取给于漕粮。自从大顺军进入北京,江南漕运早已断绝,后来大顺军撤走时,又搜刮一空,朝阳门至东直门一线皇仓国库,皆空空如也,过去按月去禄米仓领取禄米的官员,也已断了供给,全城百姓,嗷嗷待哺,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

多尔衮点点头,说:“是的,这确实是大事。北京已是大清的都城了,城中的百姓,都是大清仔民,岂能让他们活活饿死?再说,缺粮可导致民心不稳,为此,孤从山海关来京的途中,便已想到此事,已下旨从关外及朝鲜速调大米来京,但只恐缓不济急,这样吧,先从驻防旗兵的军粮中,均出一部份军米及马干如豆饼之类,对付一时再说。”

第194节:3  多尔衮的难处(4)

范、洪二人一听摄政王竟肯从军米中,调拨粮食来赈济民食,不由感动。洪承畴忙称颂说:

“王爷爱民如子,百姓一定感恩戴德。”

范文程说:“流寇进京,只知搜刮,临逃走时,又大肆抢掠,不顾百姓死活,这说明他们始终不改强盗本性;可王爷还在来京路上,就想到了百姓,这真是仁者胸怀,百姓一定认眼下的朝廷,是肯负责任的朝廷。”

不想多尔衮却板着脸说:“孤能做到爱民如子,但不知百姓是否也能体恤孤的苦心,肯服从我朝制度?”

洪承畴一惊,说:“王爷如此爱护百姓,百姓还有什么说的呢?”

多尔衮摇摇头,说:“只怕未必。”

范文程已从多尔衮和语气中,窥到了什么,乃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想有什么大的举措?”

多尔衮说:“不是想,而是要马上办。”

说着,就把要下剃发令的话说了出来。洪承畴一听,半天没有作声,多尔衮又说:

“当然,这是依照惯例,这以前在占领辽东时,就是这么搞的,你们大概没有异议吧?”

说着,他抬头望了一眼洪承畴,只见他的上下唇嚅动了几下,似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但不想听。范文臣也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但他明白,洪承畴的顾虑比自己多些,于是说:

“是的,在辽东时,的确是这么办的,就是此番进入山海关,也是立即就下剃发令,不过,王爷,此番是否可缓一缓。”

多尔衮说:“此事不是已有成议吗,为什么要缓呢?”

为什么要缓,个中原因,其难其慎,身为汉人的范文程,有些话是不宜出口的,可眼下面对咄咄逼人的摄政王,身边是比他更不好进言的洪承畴,他又不能不说,于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不错,自古至今,但凡改朝换代,大多重订衣冠制度。这以前大清占领辽东后,也令辽人一律着满装,剃发蓄辫,眼下就要一统天下了,令普天之下,亿兆臣民,都悉遵我朝制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臣以为,这中间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刚才还说到,当务之急是如何消除臣民的疑惧心理,北京刚经历了流寇的肆虐,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就是留下的,也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若骤然下剃发之令,只能引起恐慌,引起他们的敌意,逃亡在外的,必不敢归;拥兵自重的,更不会安然就抚;就是已俯首贴耳的,只怕也要铤而走险,凡此种种,都是不利于当前的稳定的。”

此言一出,多铎、洪承畴都频频点头,就是多尔衮心中,也认为在理,可一想到自己心中那不平之气,他又不能忍受了。只见他站了起来,把手一挥,连连冷笑说:

“哼,不肯就抚,铤而走险,这怕什么?李自成那么凶横,那么好斗,不是也被打跑了吗?我们好容易才有今天这局面,若不能令汉人悉遵我朝制度,从头做起,又如何体现我们统一了天下?孔夫子说得好,素夷狄,行乎夷狄。又说,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叛,叛者君讨。既然《四书五经》上都有,百姓有什么理由不从?”

范文程和洪承畴不意多尔衮会如此顽固地坚持剃发,且一连引用两句圣人之言——第一句出自《中庸》,以他现在的身份与地位,颇有些甘居下流的意味;第二句出自《礼记》,却分明是颠倒主次、否定自己的做法。看来,不单是“蛮”不讲理,就是这个“夷”也有些不讲理了。

辫子兵进入北京的第三天,大清国的安民告示终于接二连三地出来了,上面虽盖着满文大印,却用汉文誊写,张贴九门——三道告示,都是以摄政王名义发布的,略谓:

大清国摄政王谕南朝官民人等:曩者,我国与尔明朝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不答,以至四次深入,期尔朝悔悟耳,讵意坚执不从。今被流寇所灭,事属已往,不必论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反辙。所过州县,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者,即予爵禄,世守富贵,如抗违不遵,大兵一到,尽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干功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以服天下乎?

第195节:3  多尔衮的难处(5)

接着,又以摄政王名义谕兵部,略谓:

今本朝定鼎燕京,天下罹难军民,皆吾赤子。各处城堡,著遣人持檄招抚,檄文到日,剃发归顺者,地方官各升一级。其为首文武官员,即将钱粮册籍、兵马数目,亲赍来京朝见,如过期不至,显属抗拒,定行问罪,发兵征剿。至朱姓各王归顺者,亦不夺其王爵,仍加恩养。

第三道告示更是直接对汉人的大小官吏军民说的,略谓:

各衙门官员俱照旧录用,可速将职名开报。其避贼回籍隐居山林者,亦具以闻,仍以原官录用。凡投诚官吏军民皆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习,共砥忠廉,毋脧民自利。我朝臣工,不纳贿,不徇私,不修怨,违者必置重典。凡新服官民人等如蹈此等罪犯,定治以国法不贷。

这三张告示,就是摄政王与多铎及范文程、洪承畴等,共同商议后发布的。上面都强调了“剃发”、“削发”和“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不想三通告示发出,九城大哗。

清兵不同于流寇,这从他们进城的次日,便为崇祯帝发丧一事上看得出来;接着,他们虽占据九城,把红衣大炮架在城头上,但没有进入民房,更没有杀人、放火、强奸,这又让人们稍稍心安;接着,便是均出军粮、马干赈灾,此举有如及时雨,百姓真有几分感恩戴德了。但尽管如此,众人心中的疑惧却始终没有稍减,因为这以前,清兵四次入关,在京畿一带,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什么坏事都做尽了,此番一反常态,只怕是还来不及。

果然,才三天,清兵便开始驱逐内城的百姓了。根据摄政王的旨意,为安置八旗军队,保卫皇城,原先居住内城的百姓,一律迁往外城,以皇城为中心,左翼安定门内驻镶黄旗;东直门内驻正白旗;朝阳门内驻镶白旗;崇文门内驻正蓝旗;右翼德胜门内驻正黄旗;西直门内驻正红旗;阜城门内驻镶红旗;宣武门内驻镶蓝旗。

这一来,百姓可又惶惶然了。所幸的是,这一带大多属皇城范围,于此间居住的多为高门大宅院,所以,这迁移只是官员家的事。加之因战乱,人口锐减,空房子很多,就是一班官员,虽失去了往日的好府第,但一般的房子还是有住的。

不想这口气才松,剃发的告示便出来了。

是的,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算起,两千余年来,中国历代皇帝不但强调政令的统一,且也追求移风易俗,凡事要依他的观感、他的习惯,认为这是国家统一的象征。可那是由汉人自己来统治自己呵,眼下这统一可是“从胡俗”。“胡人披发左衽”,这在汉人看来,是不文明的标致,春秋时,虽有个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但读书人从来就奉“严夷夏之大防”为金科玉律,就崇拜“苏武入匈奴,终身不左衽”,更何况《孝经》上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若把这顶上青丝剃了,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于是,一夜之间,全城号啕,几至有连夜自尽者。

多尔衮坚持己见,强制推行,但短短数天,便尝到后果了——整座北京城一片死寂,家家关门闭户,往外逃走的人络绎不绝,运粮食、运煤、运小菜的小商小贩都不敢进城,一时连宫中也举火为艰,更主要的是京城内外,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反清风暴,昌平、三河、红西口等地,声势尤其浩大,这些地方距北京城都只有几十里路,严重地威胁着清兵的后路安全,拖住了清兵主力。

多尔衮得报,一时手忙脚乱。

这天,他正在批阅前方递到的战报——大顺军退到真定府后,想是已站稳脚跟,准备与阿济格与吴三桂的联军重新开仗,阿济格和吴三桂联衔请旨,催调红衣大炮助战。他看了这份奏报,准备派多铎率两白旗到前线去,可多铎一走,京城更成了一座危城。

两难之际,他忽然又想起了金之俊。

他虽下令匀出一部份军粮与马干周济民食,但马干粗劣,其中杂草、土块掺杂,官宦人家很难下咽,想起金之俊眼下只怕也在吃这种粗粮,心有不忍,乃下旨,赐金之俊细粮五担,令左右巴牙喇兵送去。

第196节:3  多尔衮的难处(6)

金之俊一家正缺粮。他那才三岁的孙子娇生惯养,不肯啃豆饼,每到吃饭时便哭,得到这五担细粮,那一份感激之情,竟胜过了多尔衮对他的救命之恩,不由热泪盈眶,马上具表谢恩,多尔衮于是又一次召见金之俊于武英殿东暖阁。

金之俊一步跨进阁子。多尔衮瞥见他仍着明朝冠服,没有剃发,心中便有几分不乐,见他长跪不起,虽令他平身,口气却十分不顺地问道:

“金先生,孤进城后,不但禁杀禁烧禁奸,且先为崇祯发丧,后为百姓赈灾,满城百姓,正是赖孤而活,可百姓却不听招呼,这是为何?”

金之俊回奏道:“王爷是指外逃之事?”

多尔衮气咻咻地说:“难道不是吗?”

金之俊说:“自遭流寇之乱,北京四郊不但土匪横行,且也遍地饥馑。百姓外逃,难有活路,王爷体恤时艰,以军粮周济百姓,百姓本应感恩戴德,之所以仍要冒死而逃者,只因留在城内,有比饿肚子更可怕的事在逼着他们,所以他们不得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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