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在锅中。他再用锅铲把蛋翻了一面,稍烘片刻,就拿了起来,盛在盘子中。再去放油,倒蛋,旋锅……晓妍瞪大眼睛,看得眼花缭乱。只一会儿,一盘蛋皮已经做好了。子健熄了火,收了锅,丢了蛋壳,收拾妥当,晓妍还在那儿瞪著眼睛发愣。子健也不管她,就把蛋端到餐桌上,自顾自的拿面包,抹牛油、夹火腿、夹蛋,接著就不住口的在说:“唔,唔,唔,美味!美味!”
晓妍追进客厅里来。“你管不管我呀?”她其势汹汹的问,瞪著那三明治,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不是我不管你,是你不理我。”子健微笑著说,把一块夹好了的三明治送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他却迅速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深沉的盯著她。“到底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望著他,那样明亮的眼睛,那样诚恳的神情,那样真挚的语气……她悄然的垂下眼睑,我完了!她心里迅速的想著。一种畏怯的,要退缩的情绪紧抓住了她。她入定一般的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他低叹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我并不可怕,晓妍,我也不见得很可恶吧?”
她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那样温和,那样亲切。她的畏怯消失了,恐惧飞走了,欢愉的情绪不自禁的布满了她的胸怀,她笑了,大声说:“你现在很可恶,等我吃饱了,你就会比较可爱了。”于是,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浪花7/40
4
早上,贺俊之坐在早餐桌上,习惯性的对满桌子扫了一眼,又没有子健,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这类的家庭,父亲的事业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时间越少。往往,这是父亲的过失,如果他不走进儿女的世界里,他就无法了解儿女,许多父母希望儿女走入他们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轻人有太多的梦,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热情。(中年人应该也有,不是吗?只是,大部份的中年人,都被现实磨损得无光也无热了。要命,这句话是雨秋说的)。年轻人没有耐性来了解父母,他们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寻找,去开拓。他注视著珮柔,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啊!不过,珮柔一向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
“珮柔!”他温和的喊。
“嗯?”珮柔抬起一对迷迷□□的眼睛来。
“功课很忙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讲。
“不太忙。”珮柔简短的回答。
“你那个朋友呢?那个叫——徐——徐什么的?好久没看到他了。”“徐中豪?”珮柔说,睫毛闪了闪。“早就闹翻了,他是个公子哥儿,我受不了他。”
闹翻了,怪不得这孩子近来好苍白,好沉静。他深思的望著珮柔。还来不及说话,婉琳就开了口:
“什么?珮柔,你和徐中豪闹翻了吗?你昏了头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环境又好,和我们家才是门当户对呢……”“妈,”珮柔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和徐中豪从来没有认真过,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这么起劲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远不敢带男同学到我们家里来玩,因为每一个你都要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难堪!”“哎呀!”婉琳生气了。“听听!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呢!我盘问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交男朋友,总要交一个正正经经,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妈!”珮柔又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要为我这样操心好不好?我还小呢!我还不急著出嫁呢!”
“哟!”婉琳叫著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天的换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不急著出嫁,却急著交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你们以为你们是思想开明,根本就是胡闹!”
“妈妈!”珮柔的脸色发白了。“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种人,我们学校里车载斗量,要多少个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绝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你要交怎么样的男朋友,你说!你说!”婉琳气呼呼的问。“说不定是个逃犯!”珮柔低声而稳定的说了出来。
“哎哟!俊之,你听听,你听听!”婉琳涨红了脸,转向俊之。“听听你女儿说些什么?你再不管管她,她说不定会和什么杀人犯私奔了呢!”“婉琳,”俊之皱著眉,静静的说:“你放心,珮柔绝不会和杀人犯私奔,你少说两句,少管一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真和一个逃犯恋爱的话……”他微笑的瞅著珮柔。“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说不定正巧是法网恢恢里的康理查!”珮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阳光。她用热烈的眸子回报她父亲的凝视。婉琳却气得发抖:“俊之!你护著她!从孩子们小时候起,你就护著他们,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子健从早到晚不在家,已经等于失踪了,你也不过问……”“妈!”珮柔插嘴说:“哥哥就是因为你总是唠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没有失踪,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涛吃早饭,念书。他最近比较忙一点,因为他新交了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因为怕你去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现在,我已经把哥哥所有的资料都告诉了你们,他活得很好,很快乐,他自己说,他在最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所以,妈,你最好不要去管他!”婉琳睁大了眼睛,愕然的望著珮柔。忽然觉得伤感了起来。“儿子女儿我都管不著了,我还能管什么呢?”
“管爸爸吧!”珮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珮柔!”俊之笑叱著。“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珮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著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珮柔说,也跳了起来。“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珮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珮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著什么心事。半晌,俊之看了珮柔一眼:
“珮柔,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珮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么?”他问。“哦,我在开玩笑呢!”珮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么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么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著珮柔。
“不要开玩笑,珮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珮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著父亲,终于,她笑了笑。“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珮柔却又高声的抛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珮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著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著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著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著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只剩三幅。”“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珮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刹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
“哪一位?”“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著。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著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听著,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著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著点儿颤抖:“我马上来!”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著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
“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著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著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著: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著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浪花8/40
“怎么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著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著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她震动了一下,盯著他。
“那么,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著她。“当你寂寞时,你怎么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么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么,”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么?”她没听懂。“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