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嫔欠身退下,旁人也不再敢言语。封宁萝静静地立在玄武台下,等待着。
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向她伸出了手。干燥而冰冷的手掌,感觉不到夏天的温度。将手心叠了上去,封宁萝冷冷地笑,没有人看见。
一拜天地,天地本是无情物。
二拜高堂,高堂白发千里外。
夫妻交拜,却问此心许谁?
——
昼间还是晴空明朗,到了黄昏后,天骤然阴了,变得没有来由。
金玉堂上但闻笙箫丝竹之乐,酒斛阑珊交错,无人省得天色。
王族公卿皆在堂下,夸张地做着欢喜的神情,便是连几位皇子也装出了恭谨的姿势。景非焰张狂地笑着,饮了一盏又一盏,今霄怎可不醉?
隔着几重烟楼朱阁,后面的东苑却不见喧哗,侍人安安静静地候在阶前,听屋内瑶琴弄响。天渐渐暗了。
入夜,雨欲来,风满楼。素手挑弦,琴声急急切切,若铁骑横出,踏破长天。青柳软枝应节而舞,在风中摇摆不定,乌云愈浓,压在宫城朱檐上,黑沉沉地一片。
银瓶迸裂,琴声拔高、拔尖,蓦然天边一记滚雷,弦断,雨下。
房间里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尖叫,宛若受了惊的小兽般,在雷雨的夜晚哀鸣。“哐哐铛铛”的,是七弦琴摔在地上的声音。
回廊里宫灯飘摇明灭,苍白的闪电撕破黑色长夜,照见那一角画檐如勾,突兀地伸向天外。
……
到了后半夜,暴雨倾盆大作,宴也罢了,客也散了,景非焰在赵项的扶持下醉意朦胧的径直行向东苑,赵项小心翼翼地搀着景非焰,低声道:“殿下喝多了,太子妃还在扶风殿候着您呢,我们是不是要先过去……”
“闭嘴!”景非焰迷迷糊糊地甩了甩脑袋,不耐地喝斥。
到了东苑,只见侍从们都守在外间,房中灯火通明,房门紧闭。景非焰心下有些犯糊涂,上前用力地敲着门:“想衣……想衣,开门。”
侍从上前和赵项耳语了几句,赵项皱眉,斟酌着语句,小声对景非焰道:“殿下,云公子身上抱恙,一早就歇下了,还是莫要吵他为好。今儿是您的新婚之夜,听闻宁萝公主也是绝色的佳人,不若先过去应个场面,明日再来。
“走开!”景非焰酒劲上来,推开赵项,举脚狠劲地踹着房门,“咣”地将朱檀的门扇踢开。
踏入房中,里面燃了十数盏明灯,晃得人眼花。景非焰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在墙角那边寻到了缩成一团的人影。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蹲下身子,向云想衣伸出手去:“怎么了……你怎么了?”
云想衣蜷着身子窝在小小的角落里,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抬起了脸。眉尖深颦,幽幽的,那是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月光的影子在眼眸中破碎了,溶化成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酒醉人更醉,景非焰情难自已,一把抱住了云想衣,喘着粗气索求着他的嘴唇。
“不要不要!”云想衣的身子在发抖,嘴唇上带着雪的冰冷。
“我是太子了,你高兴么?想衣、想衣……”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景非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颈项、他的胸口,想要他。
“放开我!”云想衣失态地尖叫,狠狠地甩了景非焰一巴掌,挣开他,赤红了眼睛瞪着他。
“你在干什么呢?”景非焰有些恼怒了,欲火正旺,粗暴地扯住云想衣,将他按在身下。
轰然雷鸣,万钧千霆压过天际,耀眼的闪电淹没了一切光线。
云想衣狂乱地摇着头,嘴唇张合翕着,惊雷中,听不见声音的呐喊。黑色的眼睛被血红的杀气扭曲了,抬手摸索着抓住案上的烛台,使劲地砸了下去。
“啊!”景非焰一声惨叫,捂住了头,血从手指缝间涔涔地流了出来,火辣辣地疼得厉害。“你疯了吗?”,景非焰勃然大怒,铁青了脸咆哮着,借着酒劲,只觉得气血上涌,拎起云想衣的衣领,举手就想打下。
“不要打我!”云想衣抱住了头,凄厉地叫着,颤抖着向后缩去,“不要打我啊,不要!”
景非焰心中一软,手僵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脑袋又疼又沉,也不知是气还是怜,昏昏地乱成一团麻,直直地望着云想衣发呆。
云想衣猛然甩开景非焰,慌乱地爬了起来,逃似也地向外跑去。门外的侍从见状不知所措,有人伸手想要拉住他,他尖叫着挣扎。
“滚!让他滚!”景非焰回过神来,一时气不过,冲着门外厉声喝道。
侍从们看见七皇子的额头上裂了老大一块伤口,血淋淋的,又是一阵慌张,七手八脚地围了过来。云想衣踉跄着跑出了皇子府。
电闪雷鸣,冥冥中的鬼神在愤怒地吼叫着,震动天与地。害怕极了,云想衣抱着头,象受了惊吓的小兔子般乱窜,在漆黑的街道上奔跑着。风如倾、雨如注,淹没九重夜色,天都湿了。眼睛全是水,什么也看不见。
跌倒了又爬起来,身上的水和着泥泞淌下来,很脏很脏。
不知不觉地跑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路到了尽头,他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高宅朱门前青石狮子狰狞地咧开大嘴,大门上班驳的朱砂封条簌簌地剥落了,“镇南将军府”的门匾搭拉下来,在风里“吱呀”地响。
吓得想要回头,却又是一声滚雷,云想衣发着抖冲上前,拼命地拍打着将军府的大门,嘶哑地叫喊:“九渊……殷九渊,你在哪里?殷九渊?”门被敲得直摇晃,手掌上的血模糊地染在褪色的门上,一点都不觉得疼。一直喊着,却没有人回答他。
“殷九渊……”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变成了悲哀的啜泣,“连你都不要我了……连你都不要我了?”
凄凉的风的声音,萧索的雨的声音,隆隆的天雷滚过,什么也听不见的声音。云想衣颤抖着爬到青石狮子下面躲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将脸埋到膝盖里,把嘴唇都咬破了,牙齿还是咯咯地抖着:“我什么……什么也不想做了,我想回家……想回家。”终于哭泣了,被自己堵住的哭声,“爹爹,想衣想回家……想衣这么乖、这么听话,为什么不要想衣呢?……我明明很乖的。”没有人理会他,自己一个人象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呜咽着,“阿蔻……阿蔻,你说你最疼我了,带我回家吧,阿蔻,我想回家、想找爹爹……”
风雨里飘摇的夜、飘摇的人。寂寞的天咿咿呀呀地哭着。
遥远另一头,有人踏着风、踏着雨,缓缓地走了过来。英挺的身形、倨傲的气质,即使脸上都是雨水,即使额头上还沾着血,他那样笔直地站着,依旧是最高贵的人。和夜色一样深沉的眼睛看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拽紧了手心,却有些颤抖。
雷电劈下,惊破夜色。
云想衣吓得直哆嗦,捂着脸,尖尖地叫着:“我要回家!要回家!”
心在那一刹那碎了,再也无法伪装的冷漠,景非焰扑了过去,将云想衣搂到怀中:“别怕,别怕,想衣,我在这里,你别害怕。”
忽然被人抱住了,云想衣吓得更厉害,疯狂地踢打着,“放开我,不要不要啊!”
“想衣、想衣……”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景非焰紧紧地抱住云想衣,怎么也不放手,任凭他打着,脸上、手上被抓出了一道一道血痕,雨水渗了进去,刺人的痛,刺到心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别哭,想衣,我们一起回家去……”
不停地哭,不停地挣扎,嗓子都哑了,手也累了,云想衣终于无力地停了下来,用茫然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人。
“想衣,别怕,是我呀……”小心地哄着他,轻轻地拥抱着他,景非焰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想衣,是我呀。”
“非……非焰?”好象认出他来了,云想衣睁大了眼睛。
“是我啊。”景非焰微笑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恨你!我恨你!”云想衣猛地用沙哑的声音凄厉地叫了起来。
肩膀上传来一阵尖利的痛楚,那是云想衣的牙齿在嘶咬着他的肌肉,象野兽一样、恶狠狠地啃着,似乎要把骨头都吃掉。
景非焰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云想衣的头发,没有扯开,而是抚摸着,把他的长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想衣……乖,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落在肩膀上的冰冷的雨水有了温度,一滴一滴,好象有苦涩的味道。
“回家吧……”
模糊的啜泣着,云想衣咬着景非焰,牙齿都在发颤:“我已经没有家了,他们都不要我……把我一个人扔掉了。”
将云想衣搂在自己的胸口,景非焰低低地道:“还有我呢,想衣,你还有我呀,我喜欢你,绝对不会把你扔掉的。”细细地吻着他冰冷的额头,“回家吧,想衣。”
云想衣的口慢慢地松开了,抽搐般地哽咽着,他的手环住了景非焰的脖子,用力地抓着,指甲掐进了肌肉里,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回家吧。”有人絮絮地呢喃着,在耳朵旁边哄着他。可是恍惚地想起,他已经没有家了。
夜色沉沦,有千重雨,有千行泪,湿尽了红尘繁华。
——
天快亮了,雨也小了,点点滴滴敲在青瓦上,细细慢慢。
从暖色烟罗罩后面透出柔和的灯光,映在云想衣的脸上,却是苍白的。他还在睡着,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在梦里也不得安稳,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宛若受了惊的羽蝶在无声地翩跹。
年老的太医放下云想衣的手腕,起身出去。景非焰替云想衣掖好了被角,紧跟着太医到了外间,急急开口问道:“何如?”
太医沉思半晌,捋着花白胡子,慢吞吞地道:“老夫直言了,此人得的乃失心之症,大抵是在年幼时受过惊吓,每及雷雨之夜便触景生情,癫狂不能自已。殿下昨夜可能又让他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于不可收拾。眼下老夫也不好定夺,只等他醒来之后,观其言行、察其神色,才好对症下药。”
景非焰的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用凌厉的目光望着太医:“他一向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成这样了?”
旁边的赵项欠身回道:“殿下出征的那年夏天,云公子就发作过一回,那时请了济善堂的大夫来看过,说的和太医一样,道是心病难医,药石也是罔效。这几年间,每见夜有雷雨,只好让他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其实隔一宿也就无妨了。”
老太医弓着腰:“赵总管所言甚是。这样的病人平日里也无异常,只发作之时神智颠倒,杀人放火也不一定的,殿下千金之躯不可犯险,见得他神色不对了,最好拿细软的绳子将他捆绑起来,莫要与他亲近,过上几个时辰自己也就好了。”
景非焰气得脸色发青,强按住怒火,拽紧了手心,将指节压得咯咯直响,咬牙道:“我若是舍得将他关起来、绑起来,还要你来做什么?再说这种混帐话,先将你用链子锁了扔到大牢里面去。”
太医惶恐,跪下叩头。赵项亦俯首不敢吭声。
景非焰阴沉地瞥了太医一眼:“除了拿绳子绑人,你就没有其他的方子么?”
太医哪里敢说个不字,向前匍匐了一步,谨慎地道:“若要根治怕是极难的,不过也还缓得住。以南海珍珠、西域雪莲为引,开一贴方子,取无根之水煎熬为汤剂,日日三服,当可以宁神静气。寻常时候事事顺着他的心意,使之无忧无愁,静养两三年,或许自然就会痊愈了。”
景非焰面色仍是沉着,摆手道:“先下去在前厅候着,待他缓过神来,再细细诊断。”
“是。”老太医顿首下去了。
赵项察言观色,犹豫了几下,斗胆跪下低声禀道:“殿下,昨夜本是洞房花烛之刻,这会天都快亮了,宁萝公主守了一夜的空闺,怎么说也是新婚燕尔,总不能连个面都不见吧?”
景非焰皱眉,瞪了赵项一眼:“我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冷冷一笑,“既然嫁入皇族,就要守得住冷清,想来她也晓得这个事理。你替我过去看看吧,说几句话捧个面子也就是了。”
赵项欲言又止,默然退出。
景非焰心烦意乱,独自沉吟了片刻,返身回到里间。
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却见云想衣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原来早就醒了。幽幽的烛光里,如水的愁思流过云想衣的眼睛,嘴唇上染着胭脂的灰,苍白而柔弱。景非焰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到床边,柔声问他:“醒了么?觉得怎么样?”
云想衣吃力地抬起手来,想要抚摸景非焰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