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失羽 (4)
“若你有能耐,便拿这柄剑,杀了朕,为你父皇、为你家国,报仇雪恨。”凤轩沉冷的声音传入我耳际,我惊骇抬眸,怔怔望住他,但见一丝轻狂笑虐自他唇际绽开:“如无能耐,那么,朕便成全你——今夜便下去,陪你父皇。”
我眸光低垂,捧剑的双掌僵硬如石,由唇中迸出的话语冷彻如幽狱里的寒冰,听不出丝毫颤动:“第三条路是什么?”
“难道在你心里,还有第三条路吗?”他低沉的叹息传入我耳际,我骇然抬目望住他,从他眸中,我看到一抹极隐晦的悲悯,而从他眸底,我照见自己眼里那一抹失态的震颤。
周旁的空气一时凝涸。
“舞剑罢,朕累了。”我见他缓缓合上眼,往昔英气逼人的脸上竟满显疲态,额间那一道道浅淡的皱痕,透露出这位骁勇一世的君王过早苍老的痕迹。
我垂眸不语,咬住下唇,缓缓抽剑出鞘,剑上绽放的白芒刹那刺痛了我的双眼,也刺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挣扎与迷惘。
我最后一次举目望住宫中的檐角上,那翘然昂首的凤凰,心中无端揪起一丝隐痛。
其实在大凰国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时常想过:如果我母亲当年爱上的,不是将凤鸟视为妖邪的玉螭国的太子;如果她当年误闯的,是燕京的皇郊林野;如果当年对她射了一箭,将她救起的人,是姓“凤”的男子。
可是没有如果。如果是那样,我此生都不会遇上,那个名叫“柳怀”的男子。
回首之际,我看到夜幕中繁星点点,一轮明月皎洁如霜,我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之前,我玉螭国的帝都襄樊被战火吞噬的那个夜里,那晚的月色,也是如此静好。
这恐怕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人间的月色。朦朦月光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脸,隔绝了那些褪色的光阴、隔绝了千里远的山水,在向我微笑。他的笑容恬柔温和,而他的脸庞,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的脸庞。
可是,我们都已长大。
第十七章 失羽 (5)
翌日晨晓时分,当长生殿奏响哀钟的一刻,那个幽居在朱凤宫的玉螭国公主,已从皇宫消失了踪迹。当日,禁军统领封锁了各处宫门,宫中所有宫女侍卫,皆由御史大夫慕尚元亲自提审。而雪岚,则被禁足在朱凤宫。
凤轩生前并无子嗣,薨后,他的两个兄弟和三个侄儿为了竞夺皇位引发宫变,而彼时,秦翦所率的三十万大军的脚步声,正一声声敲踏着大凰国边境最后的堤防……
再无人知道,当日凤轩死时的惨况。唯有我记得,在那个月明如镜的夜晚,在朱凤宫的水榭之内,龟纱曳地,月华幽绰,我舞步骤停、倾身将那一剑刺入他胸口之际,这位戎马半生的帝王,此时酒醉微熏,望住我的目光飘忽而迷惘,带着隔世般的熟悉与眷恋。
我时常觉得,他的目光望向我之时,似乎总不经意穿过我的身体,投在虚空中的一处。
我唇角微弯,任由他将这个幻象延续,执剑的手疾电般从他衣袖内抽出,旋身滚入石桥下,他步伐未至,我已瞬际转身,转身之际,一张碧玉长弓已被我掌在臂间,在他脚步尚离我有五步之遥之际,我瞬地搭弓引箭——一瞬之间,那枚泛动着荧蓝幽芒的利矢已离空而出,他半步尚未踏出,便已匍匐下身子,蹙眉不语。
我足尖点地,脱兔般向后跃出,目光遥遥望住他,看着他极力抬眉望住我的脸上,竟带着一抹赞许笑容。
待他的身体终于僵硬下去,我方迈步上前,倾身抬手,轻轻阖住他的眼,将他的身子放落地面,让这个半生都活在征伐与杀戮中的帝王,能永远安然长眠在这处他生命中最眷恋之地。
所有的恩怨,都被这支终结他生命的一箭划下了永远的句号。当我转身之际,最后一眼回望这位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王者,看到他的脸上竟带着宁和笑容,宛如一个熟睡在梦中的孩子。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五年元宵之夜,作为大凰国史上最后一个帝王——泰和帝凤轩,薨于朱凤宫。
第十八章 姐弟 (1)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言辞凉薄,但最后那句话听他说起,我竟并不觉那是虚言,我缓缓将瑾儿抱到他怀中,为瑾儿梳整了一下长发,那孩子望住我,苍白脸上仍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那日我在雪岚的房内点了迷香,在我暗杀凤轩之后,便换上侍卫服,偷逃出宫。遂又易容乔装,在天色将起之前,施轻功脱离城楼,出了燕京。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忧心雪岚的安危,我心中暗暗祈祷他能安好。然而我并非不清楚,我一走了之,无异于将暗杀凤轩的罪名,全推交给雪岚一人背负。
他能否平安脱离险境,已不是我需要忧心的,或许,即便有一日得知他的死讯,我也不会感到如何难过罢?因为那日我在骗他,从一开始,我便是在骗他。
我已经骗了他太多,也或许,唯有从此再也不见他,我的心才能安然罢?
我不可能随他走、随他找处世外之地隐居,这世间上,能陪我实现那个心愿之人,唯有那个叫“柳怀”的男子,若不能随他去,这世间,我便再也不会随第二个人去。我既不能再爱他,那么此生此世,我便再也不会爱上第二个男人。
这一路之上,我连连更换快马,半刻也不愿停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寻回我那个名唤“玉瑾”的小皇弟。
我不敢再有他念,因为只要一有余暇,心中那一丝隐痛,便会绞扯着我的脏腑,悸闷的痛令我几欲窒息,尽管由始至终,我都分不清,为何胸际会感到悸痛难安,为何会感到空虚芜乱。
到达襄樊已是在一个月后,彼时襄樊已是我玉螭国的国土,我按秦翦曾在信内提及的住址,去寻访我那位流落民间的、我从未见过皇弟。
那是在襄樊城一条僻旧的穷巷内、一户简陋民舍中。当我走到那破败残旧的木门前,迟疑了一刻,方叩响门,但听由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我并未答话,门已被她打开。那妇人看到我,微微愣了一刻,我向她一笑,和声问道:“这里是否有个叫‘玉瑾’的孩子?”
那妇人听我此言,立时变了脸色,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周,方探出头,四下张看了一眼,终于伸手将我拉入内室,锁上门后,方压低声音问:“是秦翦将军派你来的?”
我颔首轻笑,那妇人想了一想,向我歉然一笑:“不知小姐可有秦翦将军带来的信物?”
我没料到她竟会有此一问,她那出奇客气的笑容反让我心中更加不安,我平静摇头,不动声色:“没有。”
第十八章 姐弟 (2)
我见她听完我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低头解释道:“当年秦翦将军再三交待过,让我们一定得照看好这孩子,若有人来接他,须得递上他的信物,现今么?”她小心窥测了一眼我的面色,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心中反而感到嫌恶,“现今,请小姐先在鄙舍坐上一坐,待孩子他爹回来。”
“可否先让我见他一面?”我淡淡打断她的话,她刚待开口解释,我便不愿再听,漠然道:“让我见他一面,我是他姐姐。”
那妇人微微一愣间,却听屋外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息:“即便您是公主,草民也不敢违逆当初对秦翦将军的承诺。”
我淡淡抬眸,看了一眼步入房内的男子,缓声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们这些草民,还真是重守信诺。”
那男人长施一礼:“公主谬赞了。”
“可是,难道让我见他一面,都有错么?”我趋步至他身前,平目与他相视,一字一顿道:“我可以不带他走,但先让我见我皇弟一面。”
那人又深行一礼,神色依然从容:“公主,请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
“奉命行事嘛。”我唇角微弯,语气陡然凌厉:“你们老实告诉我,瑾儿现在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男人一愕,脸色蓦地发白,抬目望住我,我挥手指向一旁案几上卷起的两只包袱,再也按捺不住语气的激动:“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既是奉命在此照顾我皇弟,不等到秦翦将军回来,又为何要收拾包袱逃走?因为你们没遵守约定帮我们照看好我皇弟,他现下出事了,是不是?”
那男子脸色煞白,方才满脸的从容平静,这时再也寻觅不复,我望住他冷笑:“秦翦若真的需要信物,当初又何须将你们的住址给我?现在我要立刻见他,否则……”
“否则?”那男人抬眼望住我,方才脸上的恭谦之色这时已荡然无存,“否则公主,您待如何呢?您还能如何呢?”
望着他有恃无恐的笑意,我心骤然一冷,回目看向方才将我引入内房的妇人,见她只是低眉不语,心下立时了然,我含笑望住他,放缓了声音:“如此说来,我若定要见他,你们便要将我和瑾儿,交给当今李牧大人么?”
“公主是明白人,我们这些草民自然也不必跟您拐弯抹角。”那男人回答得甚是恭敬,可神态间已大是得意。
第十八章 姐弟 (3)
我冷眼望住他,暗自在袖内捏了一把银针,而便在这时,那妇人却忽然攥住我衣袖,哀声企求:“公主,我们也不愿冒犯您,可是,小皇子自幼体弱,每回给他看大夫,都要耗去我们一年的花销。这些年,我们为小皇子尽心尽力,当年秦翦将军交给我们的金子,我们为他看病,早就用尽了。今年,城里大夫都说,这孩子怕是过不了冬天了。因为记得秦将军的托付,这些年来,我们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皇子续命。可是现在,公主,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待秦翦将军攻陷了大凰国,必定会除去当今皇上和李牧大人,那时……那时他若是看到小皇子已无药可救,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言至此处,她已在我身后跪下,我心里一紧,回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缓缓扶她起身,便在她抬手抹泪之际,嘴形却蓦地张大,我含笑望住她,向她歉然一笑:“对不起,我必须带瑾儿走。”我一语未歇,那妇人已在我面前止住了呼吸。
临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依旧直勾勾望住前方,仿佛至死仍不敢相信,在我方才的一笑之间,死亡便已降临。
在她倒地的那一瞬,我已回眸看定身后的男子,他这时也终于变了面色,疾步后退,几步间便踩落身后某处地砖,但听那地砖蓦然“喀”的一响,裂出底下那道狭长的甬道!
我冷眼看着他纵身跃入身下黑暗之中,闻着由底下密室内透出的腐臭之气,心中涩意渐涌:我可怜的皇弟,他们自知他没救,竟狠心将他关在这种地方!
脚底剑光霍地一亮,我垂眸看去,透过黯淡光线,我望见他已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我脚下黢黑的密室内,一柄雪亮剑锋正架在他颈边。
我凝眸看了他一刻,蓦然冷笑:“怎的?如今你是宁可担上弑杀皇子之罪了么?”
男子笑得甚是张狂:“公主,王某本念在与秦将军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原想放他一命,由得他自生自灭。可是,没想到公主这般不识好意……”
锐物入体的沉闷声响起的一刹,我看到脚下那两点辰星般一闪及逝的亮光,心里不由一紧。
他就是我后来最引以为傲的小皇弟玉瑾——一个体质孱弱、从小流落民间的皇子,却在很多年后,统一了分崩离析的神州。
暗室中的那两点辰星,便是他的眼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眼底那明亮的光,我便明白了——明白为何,我的父皇会在病重之际,依旧坚持空置太子之位,要将皇位留个我这位最小的皇弟。
被关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不饮不食不知已经多日,被一个曾照顾过三年的男人,拿刀架在颈边,任何九岁的正常孩子,都会失声惊呼,甚至抽噎出声,而他没有哭,不哭不是被吓呆的缘故,他那眼底的光亮,似乎在告诉我,他那惊人的自制力。
第十八章 姐弟 (4)
“公主,如今时当乱世,纵然我犯下弑杀皇子之罪,我亦还有他国可以容身。可是,公主您,难道就不想留他一命,也许待时,还有医治的余地?”我听到由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冷厉,却仍是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我沉默一刻,方从容而笑:“他是我皇弟,我自然不会容许你伤他一根寒毛。”
“公主果然重情重义,那么……”那男子的声音到此便戛然而止,我叹了口气,袖中索带倏地探入脚下那昏暗密室内,下一刻,密室里那个孩子已被我稳稳托在怀中。
“可是,你的命,我也要留下。”我轻轻拍着怀中男孩的肩膀,目光向下望去,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