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关山叔和华伟回来,天已经大亮了。关山叔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旧蓝棉袄,蓝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棉背心,没穿袜子的光脚套在一双旧胶鞋里,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短烟锅。方圆一带,无论谁家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帮忙,因为他通晓这方面的所有礼仪。关山叔径直走进书伟父亲的房间,来到他父亲躺着的床前,仔细看了看死者,询问了一些诸如几时去世、穿了几件寿衣、栓了多少根细线织的腰带之类的问题。然后,背着手来到堂屋,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专业的上下左右看了看,随后对华伟和书伟讲到:“华伟是长子,应该去向所有的长辈、亲朋报丧;书伟留在家里准备接待来客吧!”说完,他又转向书伟的母亲问到:“东西都准备齐了吗?”
“他关山叔,都差不多了,该买的早就买回来了。您老再给看看吧……”他们的母亲谦和的回答到。关山叔把办丧事用的物品大致看了看说到:“齐了,够了。”之后,他和书伟的母亲一起,安排了帮忙的人员,哪些人负责哪些事情,关山叔都认真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这些人大都是族人中许华伟、许书伟的同辈或者晚辈,一般是女人负责厨房工作,男人负责搭建灵堂和接待。
在关山叔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帮忙的人很快就到齐了,等到大家明白了自己的工作后,立即各就各位、各干其事。很快就有人就地取材砍来了竹子、柏树枝,搭灵堂、做花圈;需要的桌椅、板凳都搬来放置好了……只半天功夫,堂屋就变成了肃穆、悲凉的灵堂。这个供人参拜、凭吊逝者的灵堂大门两侧贴着白纸黑字的挽联,挽联上方和横联正中挂着白纸做的大白花,漆黑油亮的棺木上也放了一朵白纸做的大花,棺木前放着遗像,遗像前点着白色的蜡烛,贡着馒头、水果等贡品,棺木下燃着长明灯……灵堂外的屋檐下,坐着请来的由三个五十开外的男人组成的小型哀乐队,他们用手中简易的乐器,熟练的演奏着沿用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只有简单曲调变化的哀乐,时高时低的哀乐声,虽说粗犷、吵闹、,却也空寂震撼人心。之后请来的留着长长花白胡须的、颇有一些道家之气的、清瘦的风水先生,他用罗盘之类的工具,查勘地形,挑选了上风上水的墓地,又根据死者去世的时辰,结合黄历,确定了下葬的时间,这一切虽说没有科学依据,倒也是一套极为复杂的民间学问。根据风水先生的推算,许书伟的父亲需要在家祭奠五天,辰时下葬,方才吉利。人们对风水先生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一方面因为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乡里人对鬼神的无限敬畏……
随着时间的推移,厨房也就忙碌起来。刷锅、洗碗、切肉、摘菜、攒火、做饭,死去的人要安葬,活着的人也要吃饭。这么多客人,吃饭要分好几轮,就在外面的院坝里摆着桌椅、板凳,轮流开席吃饭;晚上睡觉,农村没有旅馆,远处而来的客人,就安排到附近的这家住几个人,那家住几个人,这一切都有关山叔帮忙安排,倒也井然有序。
农村的生活很简单、枯燥,婚丧嫁娶是人们共同的大事。虽然只是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这根田坎到那根田坎,可是毕竟调剂了生活。如果,不是特别的农忙季节,姑、舅、姨、表,远亲近邻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聚到“过事”的那家,做客的做客,帮忙的帮忙,相互打听家常:某某的女儿出嫁了,嫁到了哪里;某某的儿子娶了谁家的闺女;谁家生了儿子;谁家盖了新房子;谁去世了……一切能够谈论的话题,都有交流的必要。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要等到葬礼结束以后,方才慢慢离去,这期间便聚到一起交流情感、交换信息,这是难得的聚会,尽管是丧事,只要死者不是夭折的人,大都办的热热闹闹的,悲痛是逝者的家人,对于客人而言,悲痛只是一小会儿,参灵祭拜结束,悲痛就跟着结束了,他们不用顾及主人的情绪,意气相投的聚到一起,坐在火炉边,喝着茶,嗑着瓜子,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家常,让累积许久的话题得到充分的交流。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么办的,所有的人也都这样,所以主人家不会觉得客人失礼,更不会怪罪什么。
刚开始,雁鸿看见刚来时客人哭的悲痛欲绝,转眼间又看见他们喝着茶,有说有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情感怎么转变的这么快?等到她看见嫂子英兰,她几分钟以前陪着客人嚎啕大哭,几分钟以后,又陪着客人谈笑风生,更是觉得莫名其妙。无论哪种情形,无论内心多么悲伤,雁鸿都不会放声大哭,可是,在丧事中,无论如何她也笑谈不起来。雁鸿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禁不住想到:“他们的悲伤是真诚的,不过也是短暂的,他们把生死看得这么平常,或许,他们更能够坦然的直面死亡吧!”雁鸿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的许书伟,他整天站在屋前的小路上,一有客人到来,他就连忙下跪行礼,然后,客人会搀扶他起来。而华伟呢,两、三天内,要跑完所有的长辈亲戚,这会儿或许正挨家挨户的报丧、挨家挨户的下跪呢。这是这里经久不变的风俗,“孝子”是必须下跪的……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当然不会空手而来,除了他们的悲伤、眼泪,还有二、三十斤谷子,或者几斤面条,或者现金,这既是慰问品,也是一份人情,专门有人做记录。送谷子的人占绝大多数,在这个落后的穷乡僻壤,谷子因为可以填饱肚子,在人们的心里是神圣的,因而被赋予了货币的一般职能,有了一定的流通价值。
第四天,来的客人中有三位年轻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上下,梳着流行的发型,穿着色泽艳丽、做工粗糙、布料质地低劣,但是款式新颖的时装,手上戴着因为太大,反而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假的宝石戒子,脖子上戴着装饰项链。她们三个人自始至终坐在一起交头接耳,仿佛已经不屑与其他人说话。她们相互之间不再说当地的方言,而是说着有些蹩脚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加之,她们与众不同的穿戴,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外出打工回来的,她们刻意要与众不同,不过是显示自己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乡里人是不一样的,她们到过大城市,是见过市面的、有些“体面”的人。她们很快就学会了否定,用半道上学来的所谓的“城里的时髦”,来否定自己生长期间的“土地的真实”,来否定自己曾经虽说贫穷、但是勤劳朴实的生活,不经意间往往会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们的言谈举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典故,然而,她们自己却并不知道,她们太年轻了,正得意于自己的改变、自己的“进步”呢!雁鸿看着她们,为她们在生活的压力下,过早的丧失了生命中的淳朴秉性而感到遗憾。她们可没有意识到自己丢失了珍贵的东西,反而自鸣得意,旁若无人的谈论着她们感兴趣的幼稚无聊的话题。
雁鸿从她们身边走过,不打算和她们说话。却被一只手轻轻扯了扯衣角,雁鸿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其中一个姑娘冲她浅浅一笑,随即央求到:“我们说说话吧!”雁鸿坐到她们旁边,一时她们都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中,雁鸿看见她们神情尴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10…12…8 16:36:37 字数:3492
五
“你们在哪个城市工作?”雁鸿打破沉默问到,其实,她并不想知道她们去过哪里?都干些什么工作?只是为了找个话题而已。
“我们都在广州打工。”那个请求雁鸿说会儿话的姑娘,急忙回答到。
“习惯吗?”
“刚去那阵子,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就住在那边那个院子,是你的晚辈呢。我爸爸同书伟叔是一辈儿的。”其中一个姑娘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们的住处。
“你们是亲姊妹吗?”
“不是,是堂姊妹。”
“你们还出去打工吗?”
“过几天就走。不然怎么办呢?外面再辛苦,干三、四个月,也顶在家种一年的地。”
“这么说,你们很满意在外面打工的收入了。”
“是啊,丽姐有一次光小费就挣了八、九佰圆呢。”一个姑娘兴奋地说到,“丽姐”就是请求雁鸿说话的那个姑娘,看见雁鸿疑惑的目光,才说话的那个姑娘推了推丽姐,说到:“丽姐,你讲给婶子听听嘛。”
“说来听听吧。”雁鸿看见那个叫“丽姐”的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鼓励到。
“那还是我刚去广州不久,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的时候,那天领班的大姐没有来,大堂经理让我给四个老板模样的人开了房间。又把我叫到一边,再三嘱咐我,每隔一段时间进去倒一次茶,看到的,听到的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更别让人进去打搅。随后我进去倒茶,看见他们在玩牌,身后的四只密码箱全都打开着,里面全是一沓一沓的钱。我进去后,连大气都不敢出,慌慌张张倒完茶,转身刚要走,一个老板递给我两张钞票,我不敢接,只是傻愣愣地望着他,他看也没有看我一眼,说了两个字‘拿着’,我又不敢不拿。我拿着钱出来后,才长长的出了口气。那天下午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我不时进去倒茶,中途又拿点心、水果进去,每一次,他们都会给我两张、三张小费。等到他们打完牌离去后,我掏出得到的小费数了数,有七佰八十元。一下子就得了这么多的小费,我真不敢相信,可是,我数了又数,真有这么多……看到这么多的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酸酸的,只是想哭……我真的痛哭了一场……”
“丽姐,你也太奇'。kanshuba。org:看书吧'怪了,我要是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钱,笑还来不及呢,你却只知道哭。你想想看,二爸他们在家种地,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够挣这么多钱……”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难过,高兴不起来,就是想哭……”
趁着她们说话,雁鸿起身离开了,如果开始对她们还有一些嫌弃,现在心里满是对她们的深切的同情了,同她们进行的简短的谈话,让雁鸿明白了她们和她一样,她们和所有行进在人生旅途上的人一样,尽管卑微,没有优雅的言行举止、大方得体的穿戴,在陌生的城市的宾馆、饭店、建筑工地、工厂的生产流水线上,都有他们劳动的身影,他们一样有喜悦、有梦想、有痛苦、有无奈、有尊严、有一颗能够感知外界冷暖的柔弱的心……她们最大的不幸是她们出生在穷乡僻壤,而一个人出生、成长的环境,和他接受教育的条件、程度,很大程度决定了他的现在和未来。雁鸿在心里对自己说到:“永远不要轻视、批判任何人,哪怕你认为比你认知水平低下的人,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值得同情、令人钦佩的地方,只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不为旁人知晓而已。”人与人之间,原本有许多相通的共同的情感,只是人们往往更在意、更关注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人的情感罢了。
雁鸿走进屋里,几个与许书伟母亲年龄相近的老妇人正说着话。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着许书伟的母亲。
“大姐,你也放宽心吧,人死如灯灭。再说哦,大哥这后事办的风光,大哥走的也安神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因为自己耳背,因而疑心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听不清别人的讲话,习惯性地大声说到。
“前年,我们村魏老汉死了,找不到一个壮小伙子抬棺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有出去打工的年轻人,结果是断了半只手的,是打工的时候,让机器弄断的。唉,都出去打工去了,都走了……还是这儿好,有什么事情,还有这么多的人帮忙。”紧接着一位瘪嘴老太太瘪着嘴沙哑的说到。她是许书伟父亲的表姐,四十年前嫁到外乡,这次专程回来吊丧,顺便看看还健在的同宗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你哪里知道,他们也是要走的,过不了几天,都要走的,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了。”
“所以啊,大哥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
安葬完父亲,许书伟还没有从丧父的悲伤中走出来,加之一连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他神情恍惚,脑袋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浆糊,很多事情一时都想不起来,仿佛仅剩下空空的躯体,麻木而本能的做着在大家看来应该做的事情。等到所有的客人离去后,家里恢复了平静,他才逐渐恢复了意识。许书伟筋疲力尽的坐在父亲生前睡的床上,低垂着头,极力在记忆的深处搜寻父亲生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