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荔从来都是风雅之人,当然留下!”……
半个时辰后,腊日乐会拉开了序幕,腊日也就是腊八节,是唐朝的大节,腊日三天加旬休一天,前后朝廷有四连休的假日,这期间的各种文艺活动也丰富多彩,大唐以歌舞盛名,各个舞坊、乐馆也就成了长安文人雅士们的向往之地,更何况长安还有十几万准备参加下月春闱的士子。
因此梨园别院宾客盈门,来听曲看舞的士子们挤满了池塘两边的走廊,各间雅室也早已被人订满,此时池塘中央的舞台上数十名乐师正演奏清商乐中的《春江花月夜》琴、瑟、筑、琵琶、笙、箫、笛各种乐器此起彼伏,音色优雅舒缓,更有四名舞女在乐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舞姿细腻,令人心旷神怡,一名歌女轻吐朱唇,缓缓地唱着旋律优美的歌曲。……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回廊两边的听众皆听得如此痴如醉,寂静无声。
李庆安在他那个时代也听过《春江花月夜》可在唐朝听,却更有一番滋味。
荔非元礼却听得头痛不已,他想溜走去青楼喝酒,却又怕李庆安说他重色轻友,只得耐着性子听,最后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悄悄问旁边的乐师道:“琴仙什么时候出来?”
“琴仙是最后压场。”
乐师笑道:“军爷,红花还须绿叶陪衬,不听听这些普通乐曲,怎么显得出琴仙的水平。”
“我不管这些,我只问你,下面就是琴仙演奏吗?”
“下面还有《西凉乐》和《龟兹乐》各两曲,然后是《白雪》、《公莫舞》、《子夜》三曲,最后才是琴仙姑娘独奏。”
“那还要多久?”
荔非元礼苦着脸问道。
“很快的,最多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他娘的,老子就再忍忍吧!”
想着琴仙的美貌,荔非元礼决定做一回雅人了。
第二卷 明月出天山 第60章 别院听琴(下)
《子夜》结束了,下面要休息一刻钟,外面夜凉风寒,琴客们都纷纷涌进了厅堂里,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着。
今天是腊日,是大唐一个重要的节日,来参加乐会的男男女女们也打扮得格外漂亮,尤其紫云轩的贵宾堂中,许多名门贵妇更是施朱傅粉,冶容艳佚,她们身披罗、纱等丝织品,轻盈剔透,展示身材之美,一花冠、一巾帔皆值万钱,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户部侍郎杨慎衿的妻子,她裙拖六幅湘江水,披一袭长达三丈的龙绡纱衣,环绕于身,重不过二三两,不盈一握。
即使在松鹤堂、明月堂这样的普通厅堂,年轻的女子们也是锦绣如云、珠翠耀眼,而男人们大多身着圆领袍衫,腰系革带,头上或戴软脚幞头,或戴高筒纱帽,个个彬彬有礼。
腊夜喝粥,这一直是腊日的传统,乐馆也不能免俗,这时,两名仆役挑着大木桶而入,木桶上热气腾腾,这是乐馆特地熬制的五宝七珍粥,供大家宵夜,后面则跟着抬碗筷的仆役。
众人兴致勃勃,纷纷上前取碗舀粥,李庆安取一碗,坐在一旁慢慢地喝着。
荔非元礼则在一个角落里和几名士子比赛掷壶,掷壶就是用箭投入几丈外的一个瓶子中,又叫文射。
在安西这种游戏非常流行,作为安西第一箭,李庆安也是此中的高手,只是安西军更注重实际骑射,没人把这种掷壶当真。
李庆安对掷壶没有兴趣,他在听几个年轻士子谈论着即将出场的琴仙。
“下面就是琴仙演奏了,我等待了整整半年,就是为了一睹芳容!”
一名士子无限感慨道。
另一名年轻的读书人也轻叹道:“本来听说中元节后她不再出场弹琴,没想到梨园别院居然又把她请出来了,我等又有耳福了,哎!不知明年上元节还没有这个机会?”
这时管事走过来笑道:“听说这是琴仙最后一晚弹琴了,以后琴仙姑娘就不会再弹琴。”
“那等会儿可一定要去看看她!”……
“真他娘的没劲!”
荔非元礼无精打采地走了回来,李庆安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输给人家了?”
“我会输给他们?”
荔非元礼不屑地一撇嘴道:“一帮蹩脚货,只能在两丈外投,还自诩如何了得,我在三丈外连中五箭,他们就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到这,荔非元礼凑上前低声笑道:“七郎,要不你也去试试吧!我想看看他们被吓死的样子。”
“哼!和这帮书生比有什么劲,要比就去和范阳军、朔方军内的高手去比。”
就在这时,琴台上叩响了一声云板,这是琴仙即将出场了,众人也顾不得再喝粥,丢下碗便冲出去抢占有利地盘,李庆安和荔非元礼也不再说话,目光向琴台投去。
琴台已经布置完毕,所有繁琐锦缎都去掉了,只剩下一座白玉雕成的琴台,高约三丈,周围轻烟缭绕,仿佛置身瑶台仙境一般。
一声琵琶如裂帛,琴仙终于出场了,众人都屏气期待,只有荔非元礼一个人在大声鼓掌叫喊:“好!琴美人快点上台。”
他刺耳的呼喝人让无数人都暗暗皱眉,但随着伴奏的琵琶声渐渐变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白玉走道上,这是连接池中琴台的唯一条通道,在悦耳的琵琶声中,琴仙出现了,夜色稍暗,看不清相貌,但她白裙似雪,肌肤若玉,如流风之回雪,似轻云之蔽日。
绝世无双的身姿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在轻雾中,她就仿佛凌波仙子出现在水面上。
一时间掌声如雷,连李庆安也忍不住鼓起了掌,这种清丽绝伦的气质和雪肤在后世已经很少见了,如果说他前天见到的独孤明月是一朵艳丽富贵的牡丹,那今天见到的琴仙就是清幽脱俗的沁兰了,老天!大唐到底有多少绝世佳人?
琴仙缓缓走上琴台,在席上盈盈坐下,侍女将琴放置在她面前,又点了一炉菊香,在袅袅的青烟中,琴声如流水般轻泻而出。
这是一首《渭城曲》就是根据王维的诗而作,天籁般的琴声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幅如诗如画的卷轴在徐徐展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早晨的雨下得不长,刚刚润湿尘土就停了,从长安西去的大道上,平日车马交驰,尘上飞扬,而现在,朝雨乍停,天气清朗,道路显得洁净、清爽。
友人依依惜别,主人最后举起酒杯:再干了这一杯吧,出了阳关,可就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
出使黄沙漫漫的西域,在大唐人心目中总是令人向往的壮举,一去经年,那一杯酒里有多少离别的愁绪,有多少独行穷荒的艰辛寂寞,在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中,人们仿佛体会到了诗中的意境,一杯满含深挚情谊的浓郁的感情琼浆,这里面,不仅有依依惜别的情谊,而且包含着对远行者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包含着前路珍重的殷勤祝愿。
池塘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醉在优美的琴声之中,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从西域而来的李庆安对这首曲子体会更深,那孤独的天山月色,那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那瘦骨嶙峋的落单野狼,一人一马一弓,让他度过了两年的戍边生涯,‘西出阳关无故人,’李庆安仿佛感觉琴仙的这首曲就是为他而弹,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如痴如醉,都感觉琴仙是为自己而奏。……
琴声宛如一串珍珠般的跳跃后,开始渐渐低微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人们还没有从仙境琴音中醒来,当琴仙站起,向众人盈盈施礼时,人们终于醒了,池塘四周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绝。……
乐会结束了,无数琴客都向琴仙的房门涌去,他们期盼着能见一面琴仙的姿容,留给他们今晚最美好的记忆,但遗憾的是,琴仙早已悄然而去,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李庆安带着荔非元礼离开了乐馆,一路上,荔非元礼出乎意料地安静,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道:“大丈夫当娶如此佳人为妻!”
李庆安也沉默不语,琴仙带给他的冲击也是无以伦比,如果说那天晚上他只闻天籁琴音,那今天,他就被琴仙的清丽绝伦的姿容深深震撼了,他望着荔非元礼的感慨,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平康坊的斜对面便是崇仁坊,中间相隔春明大街,开东西两座坊门,此时大街上寂静无人,只有他们二人杂沓的马蹄声,忽然,隐隐传来了轰隆隆的鼓声,远远的,只见崇仁坊的坊门在缓缓关闭。
“不好!”
两人同时大喊一声,催马向前狂奔,大唐的律令,坊门一关,谁叫门也不会再开,他们来长安时日不多,对这条律令还没有深刻的体会。
但还是晚了一步,离大门还有三十步时,坊门便轰然关上了。
“他娘的,给老子开门!”
荔非元礼怒火高炽,大声吼叫,但没有人理会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在高声大喊:“请等一步关门,让我们进去。”……
(《新唐书》卷三九:“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凡城门坊角,有武候铺,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日暮,鼓八百声而门闭;乙夜,街使以骑卒循行叫呼,武官暗探;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所以一般城门都是日暮而闭,但因为很多情节需要夜间发生,所以本书略做修改,改为亥时正关门,也就是晚上九点半左右。
第二卷 明月出天山 第61章 琴仙身世
十几名家人护卫着一辆马车疾奔而至,但迎接他们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坊门,不过马车并没有停留,只听旁边一个骑马的人急道:“速调头出春明门!”
马车再次调头向西而去,可行了十几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一名家人飞马赶来,对李庆安一施礼道:“我家老爷有问,将军可是安西李庆安?”
李庆安拱手笑道:“我正是!”
“我家老爷请将军前去一叙。”
李庆安远远望了一眼马车道:“你家老爷何人?”
“我家老爷是户部杨侍郎。”
原来是户部侍郎杨慎衿,犹豫了一下,李庆安还是点头笑道:“那好,请你带我去见你家老爷。”
这几天户部侍郎杨慎矜的心情着实不错,他刚刚听到消息,工部尚书陆景融在昨晚病逝了,这就意味着工部尚书的位子正式腾空出来,而且他还听到一个传闻,皇上将提升他为工部尚书,列班入相,尽管这只是个传闻,但还是令他激动不已。
杨慎矜是前朝隋炀帝的玄孙,名门世家,才华横溢,而且他又长得丰姿俊秀,因此深得李隆基青睐,仕途一路顺风,再加上他投靠李林甫,在韦坚案、杜有邻案中不遗余力,成为了李林甫党羽中的骨干,一直做到了户部侍郎。
但自从半年前,他遇到一名僧人史敬忠后,他便渐渐有了脱离相国党之心,史敬忠劝他:狡兔死,走狗烹,李林甫不过是皇上一只狗而已,迟早是刀下之鬼,跟着他又能有几日富贵?
杨慎矜深以为然,便渐渐疏远了李林甫,不料他这一疏远,反而更受皇上的器重,屡得封赏,最近更是有再上一层楼之势,他这才明白了史敬忠的深意。
今天他携夫人去梨园别院听琴,不料回来晚了一点,坊门竟然关了,无奈,他只得去城外自己的别院住一晚了,这也是长安的一贯规矩,城门比坊门晚一刻关,就是为了让大街上无法回家的人去城外过夜,刚才在坊门他认出了李庆安,见他似乎不太懂这其中的诀窍,便有心帮他一次。
这时,李庆安上前对杨慎矜拱手施礼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杨侍郎,我们有缘啊!”
虽然杨慎矜手握天下财权,但从品阶上讲,他的户部侍郎和李庆安的千牛卫中郎将同是正四品下阶,而且李庆安授开国伯,还比他高上半级,不过武人的品阶素来被文官们看不起,原因很简单,他们大多没有资历,仅凭一两次战功便一就而上,不像文官需要经丞尉、入台省,经年累月的苦熬资历才得。
杨慎矜是文雅之人,尽管他心中也看不起武人,但脸上却不会表露出来,他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李将军也有好文采,‘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说得好。”
李庆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随口引用了白居易的诗,他呵呵笑道:“无心之言便让侍郎夸赞,惭愧了,现在坊门已关,不知侍郎今晚去哪里过夜?”
杨慎矜指了指马车笑道:“我携夫人听琴而归,不料坊门关了,所以打算去城外别院,我看李将军似乎不知其中的规矩,再晚片刻,城门也关了,到时李将军真的就无处可去了。”
“啊!多谢杨侍郎提醒,我还真不知道。”
杨慎矜摆摆手又笑道:“时辰已不多,不如我们一同出城如何?”
“那好,杨侍郎请!”
马车启动,十几人跟随马车一起,向春明门疾驶而去。……
“原来侍郎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