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爷爷三年前跟爸爸通过电话,陈爷爷的大儿子来见过爸爸。难道自己认识陈昭华都不是一种美丽的巧合么?
苏婉儿想要问,但这里都是长辈,自己不能不懂礼貌,随意开口,只静观其变。
爸爸一直没有说话,脸色越发苍白。陈爷爷语气平静,说:“三年前,我跟你说过,因为有些情况,我暂且不能带她走。如今,该是认祖归宗的时候了,她毕竟是陈家的血脉。”
苏婉儿觉得背脊发凉,因为陈爷爷说“认祖归宗”时,一直在看她,还说她是陈家血脉。她十分惊讶地看着爸爸,爸爸没有看她,只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她把目光看向陈昭华。陈昭华却躲避她的视线,站起身,往旁边还开着的青瓷作坊走去。
而周遭的人,皆是审视的眼神。苏婉儿不喜欢这种眼神,只是碍于爸爸和陈昭华,不好说话,于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具,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待这事情的发展。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江南秋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落在瓦上,青黑一片,带起轻烟。
良久,陈爷爷总算叹息一声,说:“虽不及锦华,但模样还算乖巧,就赐字敏,合辈分华。”
他说,然后转过去对旁边穿黑风衣的男人和古典旗袍的女人说:“你们细心教导下,应该不会比锦华差多少。”
“是。”男人和女人同时回答,态度恭敬。
“敏华。”老头冲着苏婉儿喊。
苏婉儿知道他在喊自己,却没有回答。那女人急了,立刻蹙了眉,说:“孩子,爷爷在喊你,你要有礼貌。”
“我姓苏,名婉儿。”她回答,因为不喜欢他们的盛气,以及对爸爸的轻视。
这句回答让男人和女人同时以眼神凶狠瞪她。她无视,眸光轻飘飘扫过陈爷爷,只见这头发全白的矍铄老头,脸上全是不悦与威严,却是没有发言。
又是沉默,家里的猫也许是饿了,在堂屋里怯生生地叫。
终于,有人咳嗽打破沉默,那是刚才挡住苏婉儿的那个男人,他问爸爸:“你想知道你儿子的下落么?我们帮你查,公安局那边,不出三天就可以查到。”
“我——”爸爸面露难色,不知道如何回答。
苏婉儿却更不悦,谁都知道自己的哥哥当年是犯了事潜逃的。这都五六年了,杳无音信。若说爸爸不想念,是假的。有好多次,她就看到爸爸一个人看着大哥的照片沉默。
“也许用不了三天那么久。”那男人说,陈爷爷气定神闲坐在一旁,拈起一只青瓷茶杯细细品看。似乎这人暗含威胁的话与他无关。
越是衣着光鲜,越不讲道义,降低格调,手段用尽。这几年,在全国炫富最厉害的大学里上学,她又不是没见过。
苏婉儿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替爸爸回答:“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犯了法就要接受制裁。我和爸爸从来不姑息养奸。”
“他罪不及死,不过,也说不定。在法律上换个词,就是另一番天地。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苏小姐也算一流学府的学生,这句话应该听过的。”那男人继续说,语气真流氓。
这人真讨厌,苏婉儿眉头一蹙,眼眸如刀,斜睨着他,问:“你是谁?”
那人神色有些慎然,却还是学着谦谦绅士,回答:“我是陈家的律师。”
“呵,律师,你不觉得你真像个逼良为娼的老鸨么?”苏婉儿冷笑。
这一句让在场的人全然一惊。连同一向木讷老实的爸爸也惊讶得张嘴。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连忙向陈爷爷解释:“小乔不是这样的。”
“爸,不用解释。大哥自己犯事,自己看着办。”苏婉儿起身,收拾茶具,并毫不客气地伸手向陈爷爷伸手要那青瓷茶杯,大有逐客之意。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威胁,最厌恶的人也是威胁自己的人。
“可是——”爸爸神色犹豫。
“没什么可是。如果没什么事,我明天一早回学校,大四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苏婉儿回答,将茶具放在托盘上往堂屋里走。
不想陈昭华站立在堂屋里,在看一只青瓷碗。苏婉儿停住脚步,陈昭华转过身来,竟然是一笑,那笑容倒如同久不见的日光,苏婉儿觉得整个暗沉沉的堂屋都明亮了。
“我真是你四哥。你爸爸妈妈当年私奔,你妈妈在长安医院生的你,没想到慌乱之下抱错了。外面那两位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他说,声音清澈,如同最纯净的蓝天。
苏婉儿没说话,暗想:难怪那女人的面相自己觉得熟悉,那不就是跟自己的脸型很相像的么?那样昭然若揭的长相,不用亲子鉴定,都能肯定那人绝对是自己的妈妈。
陈昭华见她不语。继续说:“如果我是你,就答应回到陈家。第一,你是陈家的孩子,若不是因为抱错,你原本就在陈家;第二,你哥哥的事可以得到最好的解决;第三,有陈家的平台,你会有更灿烂的未来,这是你作为苏婉儿得不到的;第四,你目前需要的钱会立刻解决。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这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你个傻妞,怎么就那么拧呢?”
他说到后来,眉头微微蹙起,神色里有略微的心疼。
一直沉默的苏婉儿承认他说得在理,将青瓷茶具放到一旁,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虽然年纪小,也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家三年前就知道我的身世,直到如今才兴师动众,不惜威逼利诱。这里头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菲。你还真当我是个乡下傻妞了。”
“其实,你把事情想得复杂了,何必——”陈昭华说,语气也不觉小声。
苏婉儿忽然转过身,有些咄咄逼人:“三年前,你我相识,是不是预谋?”
陈昭华再度躲避她的视线,默然不语。这态度已经表明答案。苏婉儿只觉得心里悲凉,原本陈昭华与自己的相遇,是生命中不多的温暖与美好。
“我知道了。”苏婉儿自语。
“婉儿,我当时听说你在Z大,恰好是我母校,我又有邀请函在手,所以就回去看看你的。我没有别的意思。”陈昭华急忙解释。
苏婉儿闭上眼,也不想多去计较。有些时候,有些事计较过多是为难自己。她如今要搞清的是陈家为何突然要她认祖归宗。所以,她缓缓地问:“为什么选的是今天?”
她语气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陈昭华一惊,停顿好一会儿,他才说:“有一门联姻的婚事。”
这这一点,苏婉儿就已然知晓。她以前挺陈昭华说过,陈家虽是大家族,但到他这一代,女孩子都是稀罕的。有个大姐叫陈子秀,死得早;有个妹妹陈锦华,也跟人私奔了。还有个妹妹,据说不成材,让老爷子很失望。
那么,能有联姻资格的就只有那个不成材的妹妹和自己。两害相权取其轻。陈爷爷选了自己。
“婉儿,我知道这事让你很为难。可是——”陈昭华试图劝说苏婉儿,可是只这一句,他也说不下去。
苏婉儿却看得很清楚,目前,这真是唯一的选择。可以体面地保住爸爸的老宅和瓷窑,还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至于联姻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所以,她忽然说:“你不必说,告诉他们,如果你刚才说的这些条件都成立,我答应配合他们。”
“你怎么突然——”陈永宁十分讶异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苏婉儿一笑,说:“没什么,你说的不无道理,四哥。”
她最后那一句“四哥”十分婉转,有点虚假。这让陈昭华眉头轻蹙。好在陈家也算世家,一方大佬,陈昭华修养很好,并没有别的话,抬脚走出弄堂去。
苏婉儿默然,暗想这事对父母兄长好,也是给自己的机会,即使陈家可能别有所图,但妈妈说过:人永远不要以眼前的境况来预知自己的将来。
未来是否金光闪闪,全然在自己一手创造。苏婉儿有这个信心:给自己一个平台,她能征服世界。
只是,联姻的是哪一家?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她忽然觉得这像是时光倒退好几个世纪,仿若是依依呀呀戏台上的故事,盲婚哑嫁啊。
第014章 秋雨凉
其实,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是想得到,就必须要得到。有些事,有些情愫只能在心底终年不见天日,最终腐烂,带进棺材。那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题记
江南秋雨,一寸一凉,午后的清风镇凉意四起。
苏婉儿答应陈家要求,而陈家也答应摆平青瓷花瓶事件。彼此谈妥,陈爷爷站起身说:“天色不早,该回市去。”
他一说完,站起身,就要往院子外走,旁边的律师立马跟上。
“我想在这里亲自看到家里的事处理妥善。”苏婉儿面对陈家让她立马跟回去的要求,这样询问。
陈爷爷没有发话,在那律师的搀扶下往院落外走。
“我会让人处理好的。你连我都不信了么?”陈昭华低声问,神色倒是有些闪烁。
苏婉儿摇摇头,说:“不是不信你,只是昨天才回来——”她说到这里,不由得看了爸爸一眼,他身影有些佝偻,额前鬓边都有白发。
爸爸沉默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苏婉儿一眼,全然的愧疚,默然无语。苏婉儿的心情湿漉漉的,像是江南的秋雨。
“放心,我会让人处理妥当的。如今,时间紧急,行程很满。而且,陈家不希望你再以别的任何身份抛头露面。你要清楚。”陈昭华低声说,又对那中年男女说:“六叔,六婶,你们出去陪爷爷,我在这里陪敏华收拾一下。”
苏婉儿不禁扫了这两人一眼,这两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就他们那长相,连给苏婉儿狡辩的借口都没有。尤其是那女人长得跟自己太相像,相像得所有真相都昭然若揭。
难怪自己一点都不像妈妈,儿时,有人对父母说:“小乔可是集你们两人之长,长得这样好看。”也有人开玩笑说:“莫不是你在医院抱错了。小乔可是跟你们不太像。”
妈妈因此很不喜欢那碎嘴的玩笑者。却没想到让那个不懂分寸的开玩笑者一语成谶。自己真是在医院抱错了。
那男女也看了看苏婉儿,女人眉头紧蹙,小声说:“敏华,你收拾一下就好。别的东西,我们到市区再置办。”
“我知道了。”苏婉儿回答,即便跟她有很深的陌生感,这人毕竟是自己的妈妈。
“那我们在外面等你。”女人似乎有些不满意这样的疏离。那男人拉了拉她,说:“秀芝,别吓着敏华,我们出去等。”
女人到底有些恋恋不舍,终于出了院落的门。
院子里就剩下陈昭华与苏婉儿父女。苏婉儿瞧了瞧陈昭华,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缓缓低下头,说:“实在不能明天再走么?”
陈昭华叹息一声,说:“丫头,你是聪明的。陈家为何这么急来找你,你应该清楚。”
“我知道。你们这样急地来,并不是因为我家的事迫在眉睫,而是陈家的事迫在眉睫。”苏婉儿缓缓地一说,一字一顿。
“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所以不要再说留下来的事。”陈昭华说,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昨天才回来,还想陪着你爸爸。但事有轻重缓急。你放心,我会将青瓷事件和你哥的事都处理好的。等过一阵子,你再回来陪你爸爸。可好?”
他的声音清澈,向来对她就带着些许的宠溺。其实,苏婉儿曾暗自拿陈昭华与银座八那人相比,也是不相上下的人。只不过,很多时候,人是很奇怪的,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判断出进一步的关系。
所以,对于陈昭华曾有的情愫便属于苏婉儿少女生涯隐秘的一部分。其实,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是想得到,就必须要得到。有些事,有些情愫只能在心底终年不见天日,最终腐烂,带进棺材,那才对彼此都好。
她抿唇点头,又看了看爸爸,说:“爸,我处理好事情,就回来看你,你不必担心,好好照顾身体。”
爸爸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哎”字。
苏婉儿便转身去收拾行李。其实,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昨天才回来,行李箱都没有完全打开,她在自己的闺房里看了看,最终只带走妈妈的相片。虽然,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苏婉儿觉得自己性格里大部分来自这个文艺而坚强的女子,即便在生命最后一刻都还能微笑的女人。在苏婉儿的记忆里,与妈妈的相处全是美好的片段,妈妈教她唐诗宋词,跟她一起学习拼音,让她坐在小凳子上,替她扎好看的辫子,在和暖的日光里,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