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禾急急忙忙裹着被子起身去捡地上的衣服。
“别理他!”他挫败地低吼。
“你快穿衣服,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在一起。”她急得低声叫道。
“Why?!”
“Why?!”她瞪大眼睛反问,“他是老板的儿子,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这样违反员工守则,understand?”
“我不管!”他耍脾气,把她丢过来的衣服往旁边一甩。
家禾缓缓站直身盯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十秒后,少爷认命地投降。
阿Ray的名字叫郑亚瑞,听上去像女孩子,所以他从来不许别人这样叫他。跟少爷一样,他也出生在海外,高中毕业以后才回香港。老爸要他找些事做,他只有凭着不错的身材拍一些广告。
家禾曾经很多次听老板说过,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这个,但是儿子好象对其他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同时,在香港这个地方,凭着他那张加拿大垃圾中学的文凭,也根本找不到工作。于是老板非常不情愿地让自己的爱子进了这个圈子。基本上老板每次发薪水的时候都会把他这个“烦恼”跟大家说一次,好象是老鸨不得不让自己的孩子入青楼一样。
阿Ray另一个跟少爷很相似的地方就是他的脾气,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少爷——老板的儿子。
“怎么这么久?!”Ray不耐烦地瞪着家禾,瞪够了才缓缓踱进屋子,顺便吩咐,“把我行李拿进来。”
“哦。”家禾用舌尖舔着最后一颗牙齿,虽然很不情愿,还是陪笑地点点头,去拎门口的大箱子。然而箱子实在很重,她很用力才拖进门口。忽然感觉手上一轻,原来是少爷过来帮她把箱子推进来。
“你来干吗?”少爷双手插袋,口气不耐。
“你什么时候开始说国语了?”Ray愣愣地看着他,嘴里说一口广东普通话。
“我什么时候都说国语。”
Ray错愕:“我就話你來呢度係唔得架,但係呢次我老豆點都唔聽我。我真係好想幫你但係你知了,我老豆佢呢個人其實有D時候你話佢係牆頭草都可以啫但係仲有D時候佢抵死——”
“好了少爺,我求你冇再講了。”James难得求人,这几年他唯一后悔的,是结识阿Ray。
谁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他一个人可以唱三台戏。
他瞪他:“Say,你来干吗?”
Ray耸耸肩,继续操着他那口非常普通的普通话说:“你无缘无故给我爸爸赶出来……我总要来看看你。”
口气好象十分无辜,样子又好似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任谁看到他都要忍不住上前安慰。
只是,家禾跟少爷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不要吧”的表情。
上海的十一月,比起香港冷太多。而澳洲这个时候,艳阳开始高照。
“据说今天晚上会有冷空气。”家禾缩在沙发一角,新买的电热器已经出动了。少爷缩在她旁边,不时把电热器对着自己。
“冷空气已经来了。”这时Ray裹着毯子从房间里出来。
家禾跟少爷立刻嫌恶地皱起眉:“把你的鼻涕擦掉行不行?”
Ray拿起毯子的一角,在鼻子上抹了抹,然后又举到眼前看看:“还好,不算多。”
沙发上的两人发出鄙夷的呻吟。
Ray突然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你们两个最近怎么了?”
“?”
“吃饭坐一边,看电视坐一边,逛街粘在一起,讲话的腔调都一模一样。”他的普通话有时也会很不“普通”。
家禾干笑两声:“在一起时间久了而已……”
他干脆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仔细盯着他们,最后得出结论:“有problem,很有problem。”
少爷一边看电视随手抄起一本杂志往他头上飞去,砸得刚刚好,引来一声唉叫。
“你给我收声。再烦就叫你滚。”
Ray揉揉头皮,五官都皱在一起。
家禾连忙起身,老板的儿子得罪不得。只是才站稳就被少爷一把拉住。
“别管他。”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门外的Michelle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一手用面纸捂着鼻子,一手抓住披肩的两角。
“有没有兴趣打麻将啊?”
她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感冒了。
家禾吸吸鼻子:“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了。”
Michelle探头看看沙发上裹着毯子的 Ray,问:“他打得怎么样。”
家禾干笑两声:“不怎么样。”
“那让他来吧。”
这几个月来,少爷已被Michelle的一班麻友封为麻神,令她对这些“来路不明”的后生相当感冒。
家禾关上门,Ray用力哼掉插在左边鼻孔的面纸,问:“她是谁?”
“楼下的Michelle,她也是香港人嚟架。”
房间里的暖气可能因为装了有些年岁,所以开起来有轰轰的声音。
“出牌。” Michelle批头散发,眼红红鼻红红,缓缓拿起放在旁边的面纸用力哼了哼鼻涕。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Ray。
而Ray此时有点汗如雨下,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桌上来回巡视。
两边的家禾同少爷,也不禁为他捏一把汗,他已经连续出冲十八副牌了。
“三……三条!”他闭着眼睛打下去。
桌上的人没有动劲。他舒了口气。
忽然三人同时把牌推倒。
“碰糊单吊三条。”
“混碰吊三条。”
“边三条清一色。”
他愣住,想他三岁跟婆婆学打麻将到现在,二十一的岁月中,“一冲三”这种历史奇遇从未遇见。
他气得用力哼掉塞在左边鼻孔里的面纸:“再来!”
“你要吃什么?”家禾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
然而过了很久床上的人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
“……Ray?”她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声。
“……”
家禾无奈地撇撇嘴角,回头看倚在门框上的少爷。他端着杯咖啡,翻了个白眼,潇洒地转身走开。
她认识阿Ray三年多,从来没见他安静过一刻钟,大约昨天晚上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
昨天晚上,他们一共摸了二十八圈,Ray出冲二十三圈,她和少爷各自摸一圈,Michelle自摸两圈,剩下一圈是黄牌。
家禾同情地看着床上“半死不活”的阿Ray。人,有的时候,是很脆弱的。
她低下头,忍住嘴角的笑,慢慢退了出去。
“不如我们逃走吧。”
电视里,《老友记》正上演到这一集的高潮,家禾转头,身后是一脸郁郁不得志的少爷。
“逃?”
“你不是不想让Ray知道我们……吗。”
她一掌推开他伸过来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的双眼,样子很认真。
“我们下个星期去香港吧。”最后她怔怔地说。
少爷慢慢咧开嘴角:“哪里都可以。”
“可是阿Ray怎么办?”
“别管他,他贱得很,死不了。”
港龙的服务还是那么好,乘务员非常忙碌,但还是没有忘记她要的毛毯。
少爷照例蒙上眼罩倒头就睡。
她真的非常佩服他这个习惯,只是这一次——她低头——他牵着她的手。
明天早晨,Ray看到她留的纸条,一定会破口大骂。关于这一点,他实在很像他的爸爸。她风趣地想,两父子总有相似的地方。
又可以见到宝淑了,还有余正。不知道他有没有打败那个壁球学长。
Paul说他太太快生了,算算就是这个月,这应该是他第三个孩子。说实话他是个好爸爸同好先生,虽然未必是好上司。
十一月的香港……
想到这里,家禾慢慢露出开心的笑容,她可以穿上,在巴黎春天on sale的时候买的中袖衬衫了呢。
十二
直到的士司机哼着小调,载着他们开进高架的时候,家禾才感觉自己真的是回到上海了。香港和上海,这两个城市给了她太多的错觉。
“啊!”她惊叫。
少爷不明所以地瞪她。
“阿Ray……”她这才想起,回去以后,还有一个难题在等着她。
“别理他就好了,最多让他多说几句。”少爷一想到他,也不由地头疼起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提着行李上楼,昏暗的旋转楼梯上,他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拾级而上。
三楼的铁门开着,门缝里面没有灯光,他们互望了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你开门吧。”家禾把钥匙递给少爷。
他撇撇嘴,十分不情愿地接过来,慢慢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圈,终于听到“咔嗒”一声。门开了。
他推门而入,令人惊讶的是,屋内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家禾一边张望一边走进来。两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阿Ray的行李还在,房间里还是他们走之前的样子,只有客厅乱了些。
“他会去哪里?”她开了灯,坐到沙发上。
少爷耸耸肩。
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声惊叫:“门清,自摸!”
两人忽地跳起来,那不是阿Ray又是谁?!
Michelle是叼着烟来开门的,一见是他们便径自走回房间。
这是家禾第一次看到她抽烟,而且一向注重外表的她,此时头发蓬乱,身上的T恤上有汤汁的痕迹。
战战兢兢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更加乌烟瘴气。麻将桌旁靠窗的位子上坐着的就是Ray。
他满脸胡渣,嘴上也叼着跟烟,但没有点燃。
Michelle和他简直可以说是杀红了双眼,两人即使对望一眼,也好似能在空气中擦出火花。
桌边的另外两个“麻友”他们曾经在Michelle这里见过,对着两个近似疯狂的人,这两位小姐还是保持一贯的优雅。一个一边涂着甲油一边打,另一个正分了一半的心在看电视剧。
“Ray你没事吧。”家禾感觉自己的嘴角都要抽筋了,如果让老板知道他儿子变成这样,她的饭碗就砸得再也补不起来了。
“当然没事。”他一脸的兴奋,“我今天连赢了二十一圈!”
Michelle脸都绿了,一串广东脏话从她嘴里吐了出来。阿Ray这盏灯也并不省油,他们就这样针锋相对地互爆粗口,而手还不停地理牌出牌,看得家禾目瞪口呆。
少爷忽然问了句:“你今天晚上还回不回来睡?”
“不回来,我要杀得她破产。”他的样子简直得意到忘形。
少爷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家禾回去了。
家禾焦急地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翻去,好象还不能从刚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别管他。”少爷洗完澡从洗手间走出来,头顶上冒着热气,令他四周的空气也跟着暧昧起来。
只不过,家禾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扳过她的脸。忽然有点不开心,她脸上的表情,是担心。
他曾经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那个时候是为了他,而现在是为了别人。他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但又不想怪她。
近来他的脾气有点怪,他自己这样觉得。以前常常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对着她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心里有一个声音,叫他克制自己。
所以他又时常生闷气,气的是自己。
家禾抓过他手中的毛巾帮他擦起头发。
他忽地抱住她:“你可不可以只管我。”
家禾疑惑地低头看着他,渐渐地她好象读懂了什么,开心地笑了。
少爷被她笑得有点窘迫,不自在地抢回毛巾挂在颈上。
她笑得更开心,伸手盖住他的双眼,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偷袭般吻了他一下。
凌晨五点,家禾猛然坐起身,身旁是用枕头蒙住眼睛呼呼大睡的少爷,客厅里一遍遍回荡嘶哑的电铃声。
她大叫不妙,一定是阿Ray回来了。
她连忙翻身下床,捡起衣服飞速套上,奔到自己房间然后又想到什么似地奔回客厅打开还贴着机场行李标签的箱子拖回自己房间,倏地打开箱子,用力扯出一件鹅黄色的睡袍穿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她系好睡袍的腰带便奔到客厅,才走了几步低头一看,脚上是少爷的拖鞋,立刻冲到少爷房间换回自己的,随手带上房门冲到大门前,深吸一口气,眯着眼打开门。
门外果然是Ray,他嘴上还是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蓬头垢面,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赤脚穿双夹角拖鞋。
家禾假装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刚想说自己在睡觉,但他一边数着手上的钱一边走进来,看也没看她一眼。
他数完后把钱掼在茶几上,拎起沙发上的几件衣服,心情大好地叼着烟进洗手间关上门。
家禾干瞪着那扇门,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马路直到十一点才热闹起来,对面的横马路上有一所中学,其实早上也每每都会放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