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躬身谢过。
世事难料,敌对如两位亲王,其下幕僚如今竟然走到一处。
“殿下生性多疑,苏大人方才可有不适?”顾永龄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与众人均在粉墙夹层之中,未曾见到死亡之虫那一幕。
苏洵答道:“不过饮了一杯茶水,一杯清酒,尚无异样。”
顾永龄上下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倒地的蜷曲身躯,像是终于有些放心,道:“如此就好。”
然后,众人话别。
苏洵缓缓下楼,躬身进了马车,沧海跟在后面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大人当真无半点不适?小姐去顾丞相府上之前,曾经嘱咐过我兄弟二人,但凡大人有些微不适,她可以随时回府。”
苏洵听了,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略微僵硬的身影也渐渐软了下来,他背靠着车厢,却笑道:“不必。”即使他甘心投诚,以太子的性情又如何能够容得了他——这一点,其实他很明白。所以,那只奇怪的生物理应难以对付,或者根本无从对付。既已受了它,烟络回来也不过徒增她的伤心而已。
沧海犹豫片刻,不再做声。
马车绝尘而去。
天色就那么一丝一丝地渐渐暗了下来。
东边彤云密布。
空气渐渐凉了起来。
顾方之坐在浣花厅内,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斑驳妍丽的花色。
“天冷了,早点歇下罢。”烟络不解地看着他固执的身影。
顾方之纹丝不动。
烟络顺着他的目光再一次瞧过去,他似乎始终只盯着门前,便问道:“在等人吗?”
顾方之敛眉不语。
烟络觉得奇怪,他今日一整个白天就这样坐着,除了进食喝药,就一言不发地盯着门前,脸上笑意全无。她上前挡住他的视线,道:“顾方之,你到底在闹什么?都折腾一整天了。”
忽然斑驳的花色里一道紫影匆匆闪过。
“爹!”顾方之一撑起身,却蓦地跌回座椅,吃痛地咬紧了下唇,额角冷汗直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丞相!”烟络不知他为何这样着急,还是替他出声唤住了急行的身影。
顾永龄蓦地驻足,闻声走了过来,低眉看了看脸白如雪的顾方之,目光一沉,却又正色问烟络,“姑娘有何事?”
烟络笑了笑,福身道:“是顾少监有事。”
顾永龄转身看他,神情不解。
顾方之仰头对烟络笑道:“我饿了,你看看朱婶那里有没有吃的?”
烟络笑着瘪瘪嘴,找这么蹩脚的借口支开她,却听话地施礼离去。
顾方之见了她的背影远去,缓缓站起,才低声问道:“爹一大早出去,忙了一天,可是因为八王爷之事?”
顾永龄低眉看他憔悴的身影,示意他坐下,说道:“方儿安心养伤,为父自有分寸。”
顾方之笑了笑,眼神清亮起来,“苏洵做了什么?”见了顾永龄在犹豫,他笑意柔和,语气却坚决无比,“爹忠于八王爷,为王爷之死不计一切。孩儿自幼与苏洵相知,也不忍见他有丝毫闪失。孩儿的担忧,爹应会理解,是么?”
两人僵持片刻,顾永龄叹道:“苏洵约殿下今日卯时于鹤冲天一叙。”
顾方之脸色一凛,沉吟不语。
“殿下生性多疑,临时改在敛云楼相见。”顾永龄顿了顿,继续说道,“所幸京兆尹陈大人之妻相助,陈夫人之父与敛云楼老板谢贺乃是至交,苏洵将计就计布下此局。谢老板将为父与杜丞相、三司之主安置于夹墙之内,并于楼下大厅藏匿了中央禁卫军秦将军手下众人。苏洵以姚之素投诚御史府做饵,引殿下入瓮。”
“姚太医几时投诚于苏洵?”顾方之怔了怔。
顾永龄微微一笑,“苏洵为三司之主,审案逼供的本事确实教人佩服。姚太医教沧海亘木救出后送至御史府,他口中所言不知苏洵究竟如何问出,不过,殿下因姚之素投诚一事为苏洵所激,也就亲口承认了谋害八亲王一事。”说着,他威仪的面容隐隐现出一丝深邃的神色,“如今,八亲王一去,往日同僚虽是各自纷飞,不过,此事终归有人计较,况且睿王爷手下亦不会袖手旁观。”
顾方之眨了眨眼睛,道:“苏洵有没有事?”
“夹墙之内不可得知。不过,看似平安无恙。”
顾方之拧紧了眉头,不语。
顾永龄看着他削瘦下去的肩头,轻声道:“养伤要紧,莫要多虑。”
顾方之低眉思量,也不回答。
门前,花开,幽香袅袅。
夜色如墨。
烟络拨亮烛火,拢上黄色灯罩,笑着看着顾方之低头不语的样子,轻轻问道:“又在想什么?”
顾方之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神色复杂,却不说话。
烟络觉得奇怪,还是笑着问他,“你爹爹有事?”
顾方之摇了摇头。
“奇怪了,那你担心什么?”烟络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
顾方之看着她愉快地忙碌着的身影,忽然幽幽说道:“烟络,你不想回去么?”
“还不急。”烟络笑意不减,手上仍旧忙着,“苏洵叫我看好你。”
顾方之微微一震,又低眉不语。
烟络笑了笑,“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两个人呢,你就死忠得要命,苏洵虽话不多,却也很护着你,男人之间,至于好到这样?”
“我不是断袖,苏洵也不是。”顾方之终于抬头答道。
“我知道。”烟络得意地笑了,“你们都喜欢正常男人喜欢的东西。”
顾方之微微笑了起来,一双黑眸明亮无比,“烟络,听不听故事?”
“又来了?我不要听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老掉牙了!”烟络不理他。
顾方之在她身后,罔若未闻,轻轻说道:“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将比他性命更加重要的姑娘交托于另一个人,自己只身赴险。你若是那另一人,你会怎么办?”
烟络想了想,“这谁跟谁的故事?”
顾方之道:“你先回答我。”
烟络又想了想,“那姑娘喜欢他吗?”
“应该不比他少。”
烟络眨了眨眼睛,答道:“让那姑娘去陪着他吧,他一个人支撑着该多辛苦。”
顾方之微微笑了起来。
烟络上前认真地看着他,“你在犹豫什么?”
顾方之望着摇弋的烛光,幽幽说道:“烟络,我只是害怕什么也做不了。”
“顾方之,”烟络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揉了揉那紧锁的眉心,“莲实不会怪你,苏洵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你做了太多的事情,我们都相信,都感激。只是,命运,在有的时候,总是喜欢捉弄人而已。”
顾方之缓缓抬头看她,轻轻问道:“你今晚就走么?”
烟络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我会。”顾方之莞尔一笑,望着她消失在烛火下的背影,却轻轻叹了口气——顾方之啊顾方之,那三个字,你果真终究还是不曾说出口去……
是夜亥时 御史府
夜色清妍。
皎洁的月色将天际映成了一片深蓝颜色。
月朗星稀。
烟络站在清欢楼前;正要伸手推门,却见大门缓缓由内开启。
穆青出现在门后,手里托着一个托盘和几样小菜,见了烟络惊道:“小姐!?”
烟络笑了笑,道:“大人不肯用膳吗?”
穆青顿时面有忧色,“大人今日回府后就把自己关在楼里,何止不肯用膳而已。”
“我去看看。”烟络接过他手中的托盘,轻轻上前。
“多谢小姐。”穆青明显松了一口气。
烟络快步走至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无人应门。
她看了看屋内漆黑一片,心里有些忐忑,便直接推门而入。
月光顿时一泻而下,洒了一地清冷的光辉。
烟络借着月色看了看屋内,桌前有一道白影。他轻轻伏在桌上,似乎睡着了。
烟络放下手中托盘,点亮了桌上烛火,笑着俯下身子去看他,道:“苏洵?”
他一动不动。
烟络靠得更近一些,两人的发丝交叠,她伸手探了他的额头,手下一片冰凉,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仿佛忽然停止了一般,扶起他伏着的身子,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色苍白如雪!
“苏洵!”她惊惶失措地晃了晃他的身子。
他却顺势无力地瘫在她怀里,一身冰凉。
烟络伸手取脉,觉得手下似乎还有些细微的脉搏,高声叫道:“沧海亘木!”
两道黑影很快现出,见了烟络的神情,两人都是脸色刹白,“大人这是?”
烟络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沧海答道:“回府后,大人说要歇息,便遣走了我兄弟二人。这、这……”
烟络迅速翻开身侧药箱,取出银针,一一得气,怀里的人幽幽醒转了过来,疲惫地睁开了一双雾气缭绕的眸子。
“烟……络?”看清身前的女子后,他蓦地一撑而起,却浑身脱力,险些跌倒,只好伏在桌前。
烟络在他身后,望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和剧烈起伏的后脊,缓缓环上他的腰际,道:“你受伤了。”
苏洵背脊一僵,回过头来,“顾方之呢?”
烟络笑着抱紧他冰凉的身子,柔声道:“不关他的事,我自己要回来。”她抬头迎上他蓦地收紧的双瞳,伸手抚上他冷汗涔涔的额角,“这里是我的家呢。苏洵,你怎能不让我回来?”
苏洵皎洁的面容在月色下越发清冷苍白,细长的睫毛下留着一片阴影,黯淡里缓缓流转着刻骨的伤痛,他微微合上双眼,又缓缓睁开看着她,有些哽咽,“你……为何要回来?”
烟络摸摸他如冰的脸颊,踮起脚尖,轻轻温暖他寒冷的双唇,“苏洵不是一个人,你忘记了吗?”
苏洵身子一震,僵硬地拢住她小小的身躯,怀里一阵暖意,唇边却是一丝苦笑。
“太子给你用了什么?”烟络努力笑着问他。
苏洵微微一颤,近半个身子的重量仍旧无力地靠在她小小的身形上,道:“不过是一杯茶水,一杯清酒。”
烟络闻言,蓦地放开手去,恼得眯起双眼瞪着他。
烟络手一放他便忽然脱力,身子一软,就猛地往前一倒。
烟络吓得急忙接住了他,急道:“呆子,你就不能说实话吗?”
“烟络,”他缓过气来,正色看她,话语却很温柔,“我不碍事。”
“到底是什么!?”她恨不能扳开他的嘴,自己去找答案。
苏洵看着他,微微喘息,就是不说话。
烟络气得不轻,“你还真当我对你没有办法吗!?”说罢,想也不想地取过药箱里的刀子,在自己手腕一划,血便涌了出来。
苏洵心里大痛,伸手去拦,却无奈地只能吃力地稍稍够上她的指尖。
烟络却迅速牵过他伸出的手,在他指尖划出一条小口子,然后将自己的手腕凑了上去,血水交融。
苏洵顿时慌乱了起来,猛地抽开手去,眼前一片混乱不堪的血色,逼得人一阵窒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好难过地弓起身子。
烟络环着他,轻轻抚摸他的胸口,却笑了起来,轻轻说道:“你不说没关系,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
很久,苏洵才平静下来,他看着她宁静的笑脸,心中一阵难过,“烟络,你这是何苦?”
“嘻嘻。”她笑了笑,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低头瞧了瞧自己,又把了把脉,从药箱里取出两枚白色的药丸,一枚自己吃了,一枚喂在苏洵口中,守着他听话地吞下去,她才松了一口气,道:“这药丸只能控制症状,苦主还在你身上呢。”
苏洵叹了口气,道:“烟络,活着不好么?”
“很好啊。”烟络想也不想地答道,“不过,要和你一起活着才真正好!”
苏洵看着她的笑脸,伸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腕,又揉了揉额角,脸色发白地说道:“烟络,把伤处弄好,我……”
烟络连忙利索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还笑着劝道:“不要紧,我有分寸,割得很浅。你没有事吧?”
苏洵抬眉看了看那片隐隐透着血色的白绫,吐出一口气来,道:“我还好……只是,有些头晕。”
烟络笑得好不灿烂,“不会吧?苏大人,当时红袖的尸身那个样子,你眉毛都不曾抬一下呢!”
苏洵又揉了揉额角,道:“不一样。”
烟络笑着收拾身侧的乌木箱子。
苏洵脸色不是很好,却静静地看着她含笑的容颜,那双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清冷得几近透明,此时却仿佛两道巨大的漩涡,拥有让人无力地深陷的神奇力量。
脑海里,方才的话还未褪去——
“烟络,活着不好么?”他问她,心痛如斯。
“很好啊。”她如往常一样地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要和你一起活着才真正好!”
……
月光下,苏洵看了看自己肩头,他的发和她的发,有几缕纠结不休。他静静看着,无声地笑了——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她舍不得,他其实也舍不得,不是么?
月色纯净。
夜风一阵一阵袭来。
两道白色的人影坐在高大茂密的榕树下。
烟络挽着他的臂弯,男子温热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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