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阴影里。
沧海亘木立在楼下,咬紧了牙关,如炬的双眼里现出丝丝血线。
亘木沉声道:“大哥,大人若有丝毫闪失,你我大抵只能以死相报了!”
沧海正色看他,凛然点头。
敛云楼,与鹤冲天并称为长安双华。
楼高五丈,共三层,由下而上,越见奢华。
顶层,绿沙轻浮,幽静异常。
苏洵一身白衣轻轻拾级而上,在绿沙环绕之下,见到了举杯独酌的俊朗男子。
“下官见过殿下。”他躬身施礼,清冷如常。
巨大的翡翠桌面,在晨光里折射着柔和的青色光华。
男子一袭宝蓝色滚着金边的华服,缓缓侧头而笑,笑意却寒气逼人,“苏太尉何须如此多礼?”
苏洵直起身来,淡淡答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些礼数皆不为过。”
李潜笑着不动,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杯口金边闪闪发亮,那些明亮的光芒就映上了苏洵淡然的脸颊。李潜笑道:“苏大人为何沉默?”
苏洵神色平静,答道:“下官以为,殿下早已明白下官今日所来之意。”
李潜冷笑一声,“朗日东升,福泽与共?”
苏洵迎上他的目光,如一汪深潭,波澜不兴。
“苏大人可知这八个字若教父皇见了去,会有何后果?”李潜瞧他一眼,又道,“大人是一片真心,还是另有所谋,本宫倒是真的不明白。”
苏洵居然浅浅一笑,清冷又带着几分傲然的双眸深不见底,看似平静却又气势不减地说道:“日后的殿下与今日之圣上可有不同么?”
李潜眼神忽然锐利起来,又渐渐淡去,“大人当真如此想?”说罢,手一抬,道:“上菜。”继而转向苏洵,问道,“大人可用过早膳?”
苏洵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热茶,答道:“不曾。”
李潜看着他,眼中笑意更甚,却愈加阴冷,“大人不惧茶中有毒?”
苏洵漠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青花古瓷,“下官若不如此,殿下可会信得过苏某?”
李潜冷冷一笑,“本宫在大人眼中原来是如此之辈么?”
“不敢。”苏洵淡淡道,“换做下官,亦会如此行事。”
“大人今日前来似乎确有几分诚意。”李潜悠闲地举起茶杯。
苏洵低眉道:“殿下给了下官选择的余地么?”
李潜被他一激,却淡淡道:“大人何出此言?”
苏洵缓缓抬头,对上他细长的眉眼,唇边展开游丝般的笑意,“今春巡按,殿下对下官项上人头颇下了一番工夫罢。如今尊贵如八亲王,竟然也无端亡故,下官还以为,殿下亦不屑把下官性命,或者下官手中权势放在眼里?”
话落,空旷的大堂里忽然现出数十条黑色身影,手中长剑银光闪烁,却又在绿沙里泛着青绿寒光,剑尖所指,全是苏洵心口!
苏洵居然淡淡一笑,身若风中白莲,洁净怡然依旧。
李潜微微抬手,道:“放下。大人乃堂堂太尉,尔等成何体统?”复又看着苏洵,“本宫不明白大人所言何指?”
苏洵道:“下官死不足惜,此举不过为求牵连之人全身而退。”
“牵连之人?”李潜抿嘴而笑,寒意逼人,“大人并非甘愿投诚。”
苏洵漠然地看他一眼,道:“下官不过一枚棋子,是否甘愿投诚对殿下而言,又有何不同?”
他竟然明白?李潜微微惊讶,却笑了起来,“苏大人果然是明白人。”说罢,他抖了抖袖子,落出一个青色瓷瓶,端端立在翡翠桌面上,颜色竟有几分和谐。
苏洵凝神看去,道:“殿下要下官如何做?”
李潜不语,笑容里是透骨奇寒。
苏洵微微蹙眉,伸手取开白色瓶塞,一只通体血红的蠕虫缓缓爬了出来。翠绿欲滴的桌面上,那一点小小的血红显得格外妍丽妖异。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慢慢地弓起身子,向苏洵身前那一片洁净的白色挪移。
李潜只是冷笑,不语。
微风中,绿沙飘舞,在空中缭绕起来,金色的阳光顺势入室。
苏洵一袭白衣在瞬间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他身上温暖而淡雅的气息微微浮动。
红冶如血的那一小点,忽然在桌边停了下来,似乎迷失了方向,如穗的头部仰在半空中,探了探。
那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一种生物,颜色妍丽炽烈,甚至有几分通透晶莹,在翡翠上缓缓行近的样子,优雅异常。
小小的头,有穗垂下,在金色的晨风里微微颤动,它仰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人一身傲骨,本宫唯恐小小的东宫,尚且容不下大人磅礴巨翼。”李潜浅笑看他,却语气刺骨如冰。
苏洵与它对视,然后——
如定格的画面一般,缓缓伸出手去。
微微飘动的白色衣袖。
袖间暖意澄净无比。
修长的指尖。
温润洁白如玉。
血色的穗探了探,一颗血珠轻轻溢出,转眼仿若蒸发,都消失不见。
苏洵眉心微蹙,身子一震,缓缓抬头看着桌前的男子,语气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殿下信了么?”
李潜含笑看他,“大人请坐。”
天映朝阳。
凉风缭绕。
苏洵一手支撑桌面,仍旧站着,道:“殿下可知太医令姚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李潜看了看他,“本宫如何知晓?”
“姚大人为殿下竭尽全力,殿下当真不知晓?”苏洵声音虽平稳,却渐渐低了下去。
“苏大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李潜坐在桌前纹丝不动。
苏洵呵出一口气来,道:“今日卯时姚大人亲往御史府,与下官一叙,殿下不知道么?”
李潜脸色蓦地越发阴寒起来,“苏大人在说笑?姚大人如何去得了御史府?又与大人有何事可叙?”
苏洵唇色淡了下去,人却笑了起来,“下官尚且不知个中缘由,亦不知信不信他,正欲请教殿下。”
李潜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苏洵笑意轻浅,继续说道:“八亲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因不治而亡故,势必激起一番风浪。皇上盛怒之中,姚大人性命堪忧,又恐其无人做保,听闻下官为三司推事之主,所以找到下官。下官犹豫良久,尚不知是否该卖殿下一个人情?”
李潜神色变了变,冷冷道:“苏大人先后相助四弟与八弟,如今怎么好心向着本宫?”
“裕鑫钱庄一事,殿下给了下官选择的余地么?”苏洵面色微寒。
李潜笑了笑,“裕鑫钱庄?与本宫何干?”
苏洵也不恼,神色宁静,一袭白衣在晨风里微微飘舞,“裕鑫钱庄乃是当年尚书右仆射刘禅手下资产,如今交于韦氏接管。”他唇角一扬,语气却淡然如初,道,“如今钱庄主人韦仪不是刘政第六房妾室韦彤的堂兄么?”
“大人果然精明。”李潜侧头而笑。
苏洵看着他,道:“殿下,下官若只得一人,死亦不足惜,如今,因八亲王一事累及至亲安危,却决非下官所愿。殿下终会如朗日东升,而下官并不求福泽与共。下官愿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做保,只求平息此事,还苏府一个太平。”
“大人原来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本宫甚是钦佩。本宫还以为,施姑娘在四弟府上朝夕相处月余,又深得四弟宠溺,大人已经心灰意冷。”李潜侧头看他,言词讥诮,缓缓地抚过身前白玉杯,“姚太医对大人说了什么?”
苏洵不为所动,答道:“八亲王当初为流箭所伤,伤口并未妥善处理,其后,更换白绫时刻意疏忽,上过一些加重病情的药末。昨夜,病况加重在先,却坚持放弃诊治。”
“嗯?”李潜手中白玉杯金边闪烁,“竟然有此事?姚大人呈上的医案似乎并非如此?”
苏洵轻轻一笑,“姚大人一家老少约有百人,他终是不愿太过冒险。更何况,原先承诺保他一家的殿下,此际不亦是欲除之而后快?”
李潜笑道:“姚太医还真能留了性命如此说?”
苏洵笑意不减,道:“殿下忘记了么?姚大人毕竟为当朝大医,虽有伤在身,怎会轻易丢了性命?”
李潜冷冷一笑,寒气逼人,“本宫倒是忽略了这只老狐狸。”
“姚太医为保住家人,求下官力主皇上三司推事,他愿上堂做证。”苏洵看了看身前的华服男子,微微换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姚太医愿在堂上供认,关于八亲王身染疾患,医案所言并不属实,乃是他受人指使刻意篡改。谋害八亲王一事亦属情非得已,他处处受人所逼,而此人与殿下脱不了干系。”殿下二字,他说得很轻,却格外清晰。
李潜忽然冷笑出声,“好个姚之素,竟然有这个胆子!?”
苏洵低眉不语,忽然抬头道:“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潜尚在为姚之素一事恼怒中,正自思量对策,此时冷冷说道:“但讲无妨。”
苏洵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先取八亲王性命?若论威胁,理应是睿王爷更甚。”
李潜面色阴冷,薄怒道:“御猎之时,那只流箭原本就是为四弟所设,他不过因当日未至而逃过一劫。而八弟,亦是迟早要除,本宫一番筹谋,总不能无功而返。”
苏洵静静看着他,良久不语,终于体力不支地缓缓坐下。
第30章
“当真是殿下所为!?”
一道苍老威严的嗓音蓦地响起。于是,一室寂静里,凌厉的气息刹那间蠢蠢欲动起来。
李潜盯着楼上唯一一处丈余宽的粉墙,墙壁缓缓开启,现出一袭紫袍的凛然男子,头发花白,面容威仪。他身后是服色各异的数人。
“顾丞相?”李潜冷冷地眯起了双眼,眼神里是透骨奇寒,他侧头盯着面前一袭白衣的苏洵,语气幽寒如冰,“大人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套出本宫方才一句话?”
苏洵缓缓点头,神色平静得像是坐在自家院中。
同来的数人,紫衣的尚书省右仆射顾永龄、中书令杜槿和刑部尚书宗豫,绯衣的大理寺卿韩迕和即将节度西北藩镇的大将军秦缜,皆是眉目肃穆地逼视着翡翠桌前的华服男子。
顾永龄怒道:“殿下当真如此狠心下手?”
李潜脸色森然,却不答他,对着苏洵道:“不知大人还有何计谋尚未待本宫见识?”
话落,数十名黑衣人剑尖一挑,寒光顿起,向两处猛地扑去。
秦缜身法奇快,剑光闪过,便听见他不屑地笑道:“禁卫军中居然出了如此败类!?”话毕,便有两人倒下,他剑尖一转,杀气凌厉地揉身而去。
另一头,苏洵身前一红一绿两道寒光劈下四颗人头。
楼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全都是身着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为首的青衣男子见了秦缜便道:“秦将军,尚且无恙?”
秦缜笑道:“都是秦某教的功夫,怎会有那本事欺到我头上作恶!?护着诸位大人要紧!”一句话之间,又是数人应声倒下。
一场恶战。
沧海亘木守在苏洵身前不敢行远。
苏洵静静看着场中局势,一手抚胸,深深抽了几口大气,不着痕迹地拭去额上涔涔冷汗,眼前的剑光血色都有些模糊起来,他费力地凝神看去,却愈发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恢复了一些神志。
“剑上有毒!”秦缜的声音蓦地响起,“殿下,未免太狠!”
苏洵顺着秦缜看去,倒地的数人手脚挛缩,面目可怖。
李潜冷笑一声,在黑衣人掩护之下飘身闪去,人影虽已不见,充满恨意的声音却留在楼前,“苏大人若废不了本宫,他日一定后悔!”
那萦绕的话音幽冷阴森,仿佛恨不得将他一刃一刃凌迟。苏洵静坐桌前,淡白的唇角居然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苏大人。”顾永龄出声唤他,神色担忧。
苏洵抬头微微一笑,道:“余下之事就交于两位丞相。”他看了看顾永龄,又看了看杜槿,道,“御史院若是能帮得上忙,二位大人尽管开口。”
顾永龄忽然对着苏洵一揖。
苏洵急忙站起,伸手扶住他的身子,道:“丞相何须如此?”言语之间却是一阵眩晕,手心湿冷。
顾永龄道:“顾某替八亲王叩谢苏大人。”
苏洵笑了笑,“苏某所为不过尽职而已,丞相务须如此多礼。”
话毕,顾永龄起身,道:“皇位之争越发不可收拾,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是奢望。”他转身看着杜槿,“杜大人有何高见?”
杜槿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洵,问道:“大人今日如此做,不是终使睿王爷得益么?”
苏洵目关清冷,不语。
杜槿笑道:“杜某先谢过苏大人。八王爷一事,杜某自会追究到底!”他笑着与众人互换眼神,最后说道,“顾丞相,宗尚书,韩大人,秦将军,杜某……凡睿王爷手下及八亲王幕中众人,决不会就此事善罢甘休!”
苏洵躬身谢过。
世事难料,敌对如两位亲王,其下幕僚如今竟然走到一处。
“殿下生性多疑,苏大人方才可有不适?”顾永龄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与众人均在粉墙夹层之中,未曾见到死亡之虫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