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缓缓由内开启。凉飕飕的夜风之中,一盏飘摇不定的昏黄烛灯掌了出来,其后是一位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蓝衣老人。
烟络见了他,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老者初见她时一脸薄怒,随即面有疑色,低声问道:“姑娘深夜逗留皇城?莫非走失了?”
烟络不由哑然失笑。皇城内寻常百姓固然不可随意出入,她突兀地现身御史府,确实让人费解。不过,这老翁打马虎眼儿的问话也未免太无厘头了吧。笑归笑,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屈身一揖,柔声道:“民女施烟络,承殿中省少监顾方之顾大人之约前来拜见苏大人,深夜来扰,还请先生见谅。”
蓝衣老者面色微变,喃喃道:“顾、顾大人?他怎会知道?”
烟络双手呈上顾方之留下的信笺。信封上苍劲的行楷:苏洵亲启,内详。
那蓝衣老者接过去,双眼一扫,随即对她毕恭毕敬起来,躬身道:“施姑娘原来是大人的贵客,有失远迎,在下乃苏府总管穆青。姑娘里面请。”
烟络含笑谢过,紧跟了上去。
夜色中,月影朦胧,花树摇曳,虫鸣水流。
而熏风轻拂,原先凝滞的空气如被人撩拨了一下的琴弦,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浮动起淡淡的甜香味。
很熟悉的味道?烟络侧头认真地想了想,忽然记起那是与薰衣草颇有几分相似的香气,却比薰衣草的香气淡雅高远得多。烟络沿途找寻,夜里却辨识不出香味的来源。
蓝衣老者带路在前,她脚步匆忙地紧跟其后。隐隐觉得这府邸极大,记不起穿过了几条回廊,又越过了几座小桥之后,两人终于来到灯火摇曳的一栋大院内。那沁人心脾的甜香味愈发浓郁了,她正好奇地四下找寻花的踪迹,忽见蓝衣老者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对她嘱咐道:“还请施姑娘稍等片刻,穆某需先禀告我家大人。”
烟络一直分心在找花的影子,此时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妨事,烟络在外候着便是,有劳穆总管通传。”
蓝衣老人旋身上前,像是怕惊着屋里的人,轻叩门扉,“禀大人,顾大人差人前来,正在院内候着。大人见是不见?”
烟络于他身后探出头去,好奇地盯着紧闭的黑色雕花大门,等着传说中的大人回答。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院子里静得连风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良久,一管清冷如冰的男子嗓音忽然飘浮于幽香的空气中,缓缓道:“备茶。”
烟络闻言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看来,她的好运气还要延续到第四个男子啊。这样挡都挡不住的鸿运当头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呵!呵呵。她在心里笑得有些猫腻。
不过。
烟络秀气的柳眉轻轻一蹙。刚刚听他讲话,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几乎是一字一字依次费力地讲完,声音虽低沉动听到了极至,却有着不正常的低微。然而,真正的原因真的是如顾方之所说的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所致吗?
穆总管看着她,侧身道:“施姑娘请。”
烟络微微一笑,绾上耳边散落的黑发,理顺一身襦裙披帛,这才尽量步履轻盈优雅地推门而入。
房门上垂下一幅紫色珠帘,颗颗如豆大,密密地连成一气,风拂过,便发出悦耳动听的旋律。烟络走过时珠帘亦是叮咚做响,她有些诧异地停下步子,好奇地伸手抚上帘上的珠子,轻呼一声——她活到现在,从一千多年后来到古代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紫色珍珠呢!好想拽一颗下来,珍藏固然好,囊中羞涩时还可以应急吧。她就这样出神的想着,忽略了屋内的桌几书画,亦浑然未觉身前灼热的目光。
“姑娘若是喜欢,大可卸下带走。咳、咳。”低沉动听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随后却是数声低咳。
烟络蓦地回过神来,俏脸通红,她怎能在一品大臣前坦露自己的穷酸?唉——出师不利。“民女施烟络见过苏大人。”尽管丢尽了脸,礼数还是不能再忘了去。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冷冽沉静较顾方之更甚,不带一丝情绪,也没有一丝热度,果然是位极人臣的派头。
烟络谢过之后缓缓起身,这才真正看清正前方的情景——那是教她经历数度时空都难以忘怀的人啊。
夜凉如水。
灯火蒙淡。
月光流转。
软榻上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清湛无比。此刻见了她,好看的薄唇微微抿起,唇边是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而轮廓优美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如水的夜色之中,折射着银白色的淡淡月华,清冷地几近透明。他有着一张文官儒雅斯文的脸,但这张脸上却因那双黑瞳而现出清冷高远的傲然神情。烟络静静看着他,脑子里突然现过冰天雪地中傲霜盛放的白梅,它有着近乎无色的淡淡色彩,以及近乎无香的淡淡香气,却于万华凋谢的艰难之季自吐馨香傲然绽放,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彰显而不容忽视的的清冷高远之气。
烟络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忘了开口说话。
苏洵一双黑眸里薄冰浮动,静静地看着她,也是不语,清俊的脸上神情自若,唇角依旧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显得有些飘忽难测。
烟络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非常丢脸地开始了空转。
“姑娘果真是受方之所托?”他忽然眼神犀利,却用他一贯冷漠的嗓音低柔缓慢地问,语气里有了一丝嘲弄。
烟络被他一激,蓦地敛了心神,暗自有些恼怒,嘴上却是不敢发作。忍!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和一条经不起折腾的小命,这点羞辱她还是可以照单全收的!思忖至此,她温和有礼地笑了起来,躬身福道:“民女确实受顾大人所托。顾大人临走前再三叮嘱烟络,一定要将此信亲自交付苏大人。”
苏洵稍起身接过信封,这微微一动又牵起数声低咳。
烟络疑惑地瞧着他那张原本面色无华、眉宇间透着淡淡倦意的脸此刻愈发苍白,她却猜不透他是因何故至此?
苏洵看了很久,幽黑的双眸里瞳色更加清淡,却瞧不出什么情绪,他复又抬头看她,问道:“顾大人可有其它交待?”
“没有。”烟络双手一摊。
“那……”他语音低微,似乎底气不足,缓缓说道,“姑娘可知自己为何而来?”
“嘎?”她一脸惊诧,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踩着垂于身侧的披帛,皱眉拖出。她还是没有习惯这冗长的衣裳。
苏洵看着她似笑非笑,这女子看似聪慧,要事上却是恁地糊涂。
她不好意思地拿眼偷偷瞥他,一面老老实实、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方之未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唔。”点头如捣蒜。
“姑娘未问?”那双黑瞳里的神色淡得愈发透明。
“唔。”点头如捣蒜。
“……”
烟络羞得恨不能遁地而去,她怎会糊涂地忘了问清顾方之究竟要她来御史府做什么,害得她现在被人如此嘲弄。只好嚅嗫道:“顾大人的信上未讲明么?”
苏洵好脾气地将信纸置于她眼前,雪白的纸笺上寥寥数字:“此女可信。”
什么东东?烟络瞪圆了双眼,是自己太笨,或是他们太聪明?此女可信?这、这句话算什么?她求救般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
“看来姑娘需要重新介绍自己。”他的语气一直淡淡的,觉不出一丝起伏。
烟络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他挑眉看她,语气慵懒,淡淡的眸子里却饶有趣味地亮了一分,“走方医?”
烟络无奈地叹气,他怎么和顾方之一样,都用此种语气如斯神情表示质疑。“烟络不才,却有一技之长。”古代铃医或走方医都是周游于乡野,有一技之长的医生,由于他们以串铃招呼病家,故得此名。这些人的医术大多来自……师傅口授,每有独到之处,往往以少数草药和简便的医疗方法治病取效。
而苏洵似乎没有细听她后面的辩解,像是有些疲惫不堪,半靠着床沿,一阵轻喘,低弱的声音里现出一丝飘忽,说道:“烟络横林,果真好意境……”
“大人!”
眼见他快要倒下,屋内暗处突然闪出两道迅捷灵敏的青色身影,一左一右地扶起了他。如鬼魅般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灯火下的两名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皆是青衣着身,眼神犀利,不同的还有他俩随身的兵器,一剑一刀。烟络不太懂江湖,不过隐隐觉得那两样兵器甚是不俗。剑,通体碧绿滴翠,绿得很深很浓;刀,上下火红润泽,红得甚艳甚冶。
苏洵缓缓清醒,两人迅速收回支撑他的手,退到一旁。苏洵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缓了缓,才抬眉直视身前仍旧神色自若的女子,语气冷冽,“沧海、亘木退下。”
烟络眼角含笑,只安静地看着他。
沧海、亘木二人领命,却并未如先前一般完全隐进黑暗之中。
烟络突然明白,堂堂一品太尉为何会任由她一个陌生女子深夜造访——得如斯二人紧随其后,恐怕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吧。忽见沧海、亘木二人面有忧色,同时开口:“大人,施姑娘也行医,何不——”
“不必!”苏洵蓦地打断二人的话,一脸薄怒,唇色却愈发苍白。
烟络虽然不明就里,仍能察觉出此刻的异常——眼前的男子像是急疾缠身。顾方之虽提过他素来操劳又忧思过度,恐怕是指朝中事务纷杂繁琐。但是,好好的青年男子就算再劳倦,亦无大碍。更何况此时他的情况根本不是脾土受损气血耗伤的迹象!莫非是——中毒?烟络俏脸刹时雪白。入室已久,她怎会笨得没有察觉?难怪顾方之坚持要她的承诺,穆总管看她的眼神极其怪异,也难怪沧海亘木二人听闻她是医士便如此失态。所有的疑惑似乎全部迎刃而解。
只是。
她却有更深的糊涂——他为何如此掩饰?顾方之应是为了救他逼着自己连夜来御史府,以他与顾方之的相知又怎会不明白“此女可信”的涵义,那么他又为何拒绝?
苏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疑惑的脸,声音低微地几乎在空气中飘散开去,“夜色已深,姑娘若无去处,先在蔽府将就一晚罢。”说罢,低声喘息。
他在赶人?烟络好笑地看着他,一面拎着雪白的短襦,挽过双肩浅绿的披帛,行至苏洵榻前,素手持起他的左腕,初下中指于关部,次下食指于寸部,后下无名指于尺部,三指稍疏。榻上的男子略做挣扎,她浅笑嫣然,“大人顽疾在身,稍有烦躁,还需两位兄台助烟络一臂之力。”
苏洵原先苍白的脸色此时竟然铁青,冷冽的黑眸紧盯着她,不怒自威。
烟络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之后还是仰头迎上他淡如冰雪亦冷胜冰雪的清冷双瞳,笑着继续把脉,气息沉稳。
两名青衣男子面面相觑,犹豫片刻,终于上前按住寒气深重的主子,异口同声道:
“大人,沧海多有得罪!”
“大人,亘木多有得罪!”
烟络挑眉好笑地看着眼前俊逸的男子,徐徐下指,但觉指下脉来细软,重按乃得,轻取则无,不由柳眉纠结,问道:“大人近来可有异样?”
他侧头不答,沧海亘木兄弟思量片刻答道:“昨日大人曾于八亲王府赴宴。”
苏洵怒道:“不得胡说!”像是气极之后心神激荡,竟连连咳嗽起来。
烟络怜惜地看着他,待他自己缓过气来,轻声问道:“赴宴的他人如何?”
“均是安然无恙。”二人异口同声地答得相当肯定。
“大人可记得当日膳食为何?”
“……”意料中的不配合,烟络长叹。
仍是沧海亘木二人做答:“说是进贡的药膳。”
药膳?烟络想了想,中药的配伍禁忌一般虽不甚严格,但素来有十八反与十九畏之说。当即问道:“大人可识得当日的药材?”一面却在想如此毒不死人的办法,究竟是拿来做什么?恐吓?震慑?这个男人得罪了谁?
话音刚落,却见苏洵剑眉微挑,嘴角抿起一抹幽冷的弧度,虽未开口,但那神情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若知晓,要姑娘何用?”。
烟络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样愚昧的话真的是她问出来的?也罢,就算不知道当日御史令的碗碟里多出了哪些药材,她还是可以试一试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子。只是——她忽然笑得顽皮,步履轻快地绕到书桌前,自己取过纸笔,沉吟片刻,拟出一张方子,转身交给沧海,笑道:“烦劳沧海亘木兄按着此方好生照顾你家大人。”
“多谢姑娘。”
“不必。”她笑靥如花。
“施姑娘。”
榻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仍旧清冷如斯。
“大人有何事吩咐?”她回首奇怪地看着他,却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瞳色冰冷的黑眸。
他的口气极其严肃,完全不像先前与她交谈时的样子。苏洵一字一句,说得尽可能慢、尽可能清晰,像要叫她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