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淡淡一笑,“她不说自有她的道理,难道你希望她将御史府的事情也拿到睿王府里去说?”
“在她眼里,你与睿王的轻重难道一样?”顾方之不以为然,“她自然可以对御史府里的事情守口如瓶,难道对睿王爷那里的事情也要一视同仁?”
苏洵并不恼怒,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不一样。”
顾方之深深看他一眼,换了一张笑脸,道:“好吧,我承认是不一样。今日我问她何时识得易芾,她当着宗豫、韩迕的面说是半月前你染了风寒,易芾、寇帧送你回来时见过一面,此事当真?”
苏洵终于笑了开去,眉心里浓重的倦意也跟着渐渐退散,“你不信?此事不假,只是,易芾、寇帧是为共拟奏折弹劾民部尚书吴征以及江南刺史刘执一事而来,她虽略知一二,但终究不是很清楚。”
“那丫头自打从两仪殿回来,就愈加谨慎了。”顾方之笑道。不要说她一个女子,就是久在朝廷如他顾方之提起昨日之事仍旧不免心惊,他们如何能不更加小心?
苏洵只澹然地凝视着前方,并不答话,他对她变化至此的原因自然心知肚明。
两人各怀心事正在沉默,烟络却端着白色的药盅,敲门而入,见了安然无恙的苏洵,笑靥如花,柔声问道:“在谈什么深邃的话题,怎么一脸凝重?”
不待苏洵回答,顾方之插了进去,笑答:“谈你。”
“我?”烟络巧笑嫣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有什么好谈的。”
“喝药。”她双手将药盅稳稳地递至苏洵身前,笑得明媚,“放心,不是昨天那种。”
顾方之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洵顺从地接过泛着微微苦涩的深棕色药汤一饮而尽,又看着女子偷偷吁了一口气的紧张神情,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烟络一面收拾着药盅,一面笑着对苏洵讲:“方才刑部尚书宗大人、大理寺卿韩大人、御史中丞易大人和寇大人来过,我说你不便见客,他们约好明日申时再来。此事可有不妥?”
苏洵一双清湛无比的黑眸迎上她温柔谦和的笑脸,禁不住一丝诧异。顾方之说的不错,她以前何曾如此小心翼翼?苏洵顿时有些黯然,那是因为她跟在他身边经历了这许多的人和事,而今生出了浓烈的不安与恐惧吗?所以一向随性自在如她,竟然也学会了谨慎至此?
烟络不解他为何突然神色黯淡,顾方之自是明白,插嘴道:“宗大人本来要问一问你,太子、睿王也现身平康里一事是否立即禀报皇上?”
苏洵渐渐释然,正色答道:“此事不宜急于禀告。宗豫由何处查知此事?”
顾方之想了想,“应是舞罗衣的一名应门小厮。”
苏洵沉思半晌,神情森然,“你转告宗豫以下四件事:第一,务必派人保住那名小厮及所有上堂人等的周全。第二,增派人手排查当日所有进出人等以及坊中众人,但凡有些微异样,断不可放过。吩咐下面多次询问,反复验证。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宗豫、韩迕自会调派熟手,御史台台院里唐思、郑文、柳丞汶三人可以担此重任。第三,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彻查,就公事公办。东宫、睿王府、寿王府以及崴王府一一派人调查,问清太子以及三位王爷当日去向,证词务必签字画押。此事不易办成,东宫需宗豫率人亲自前往,睿王府、寿王府宜由易芾出面,崴王府交给台院侍御史林濮。最后,是谁验尸?”他说完这一长段话,眉宇间终于复又现出些许倦态。
顾方之答道:“宁珏。”
苏洵手轻轻一摆,一身缠绕不去的疲惫渐渐明显,连声音也低微了起来,“派宋以明去。”
“好。”顾方之冲已经听得呆立在一旁的烟络微微招手示意,她贴了过来,轻轻扶着快要睡过去的苏洵慢慢躺下。
顾方之好笑地问道:“不是说不是昨天那种药吗?”
那个神情温暖的澄净女子居然有一丝羞赧,低声答道:“骗他的。”
次日未时。
御史院清欢楼。
烟络正熟练利索地给苏洵换药,她一面手法轻盈地缠上绷带,一面笑盈盈地问道:“痛不痛?”然后,一如既往地听到苏洵低沉动听的嗓子在说:“不痛。”她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一双光彩横溢的眼睛眯成两条缝。
苏洵微微诧异地问道:“在笑什么?”
烟络收了手,乐不可支地说:“没什么。不过想象了一下你小时候的样子。”
苏洵神情柔软地看着她一脸的古灵精怪,柔声道:“值得你乐成这样?”
烟络鼓着亮晶晶的双眼,笑个不停,“你娘当时一定很省心。”
“为何?”他配合地任由她胡闹。
“照你现在的脾气看来,在还不会说话之前,苏洵一定是个乖宝宝,饿了、病了的时候也不知道哭呀闹呀地引人注意,给食物就吃,给床就睡;后来学会说话了,娘亲问‘苏洵饿不饿呀?’,乖宝宝苏洵答‘孩儿不饿’,娘亲又问‘娘已经做好了饭怎么办呀?’,苏洵听话地端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吃;学走路的时候,娘亲见乖宝宝苏洵摔坏了,就问‘苏洵痛不痛呀?’,苏洵傻傻地一直笑,回答‘孩儿不痛,痛的被孩儿压在膝下的石子儿’。哈哈哈哈。”她奶声奶气地学完这一段话后,捧腹大笑。
苏洵温柔地看着她大笑不止开心满足的样子,幽黑如一汪深潭般的双眸渐渐迷离起来。她在笑,他却与那张愉悦的笑脸下看见她隐藏的担忧。她正在传递的意思应该是不想他将什么烦恼伤痛都深埋在心里,讳莫如深吧。
他轻轻地笑着,“烟络……”
“嘎?”她侧头看他,仍旧一脸欢愉。
然后,她万分诧异地看着那个素来清清冷冷的男子,低眉浅笑,神情沉溺,他话音低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字字清晰地娓娓道来:
“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沧海万倾唯系一江潮。我以前可曾这样明白地对你讲过?”
说罢,他抬头看她,幽邃的眼眸里全是浓烈得融化不开的深厚情意。
烟络怔怔地望着他皎洁如雪的脸庞,心头涌上一阵强过一阵的热浪,最后这股温暖舒适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浸渍开来,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拢入一种浓烈适宜又绵长悠远的暖意之中。
唇边缓缓浮起一朵暖暖笑意,她早知他心意,却是头一回听见他自己这样露骨地说了出来。
沧海纵有万倾,心之所系,唯有最初的一江潮水,任凭岁月的流转,看尽千山万水,唯有埋藏在心中的你,永不褪色……
蓦地,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划过柔软的气氛。
“启禀大人,宋以明大人来访,正在楼外候着。大人见是不见?”却是穆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苏洵对身前犹自沉思的女子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不便出去,请宋大人进来说话。”
随着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身形削瘦的青衣男子大步进来,直直地拜了下去,口中一字一字重重地说道:“下官宋以明见过苏大人。”
烟络于一侧打量着这个在她那个年代里称作“法医”的男子,他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张略尖的脸庞如石刻一般刚劲,眼睛不算大,其中的神采却是相当凌厉,大概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淡淡的阴气。
“大人有贵客到,烟络先行退下。”她躬身施礼。现在的她已经不象以前那样自恃甚高,也明白在人前还要顾忌周围那些形形色色她又并不熟识的人的眼光。
苏洵抬手,只来得及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平静地说道:“宋大人不必多礼。烟络你不妨留在这里。”
她略有错愕地看着他已然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脸,迟疑了一小会,还是站到床边。
宋以明听闻苏洵一番话,沉稳得并不拿眼看她,看似毫不见惊怪地开口禀报,声音厚重却刻意压低了声量,“苏大人尚在病中,下官本不宜打搅。今晨下官奉命为红袖姑娘再次验尸,却另有发现。兹事体大,下官前来请大人定夺。”
“宋大人但说无妨。”苏洵的身上现出一贯清冷沉静的气息。
烟络看着眼前的他,想着方才那判若两人的一番情话,浅浅地笑了起来。
宋以明正色道:“下官以为红袖姑娘并非因颈项受箍,窒息而死。”
“另有其因?”苏洵一脸森然。
宋以明微微颔首,“此事下官断不敢一人自做主张,还请苏大人前往一睹为实。下官已请刑部尚书宗大人、大理寺卿韩大人今日申时于府衙佐证。”
“好。”苏洵神色凝重,淡淡允诺。
烟络心里一惊,却是无可奈何地想,老皇帝要三司推事,他身为御史台之首,如此重要的时候怎能不去?
那——他的伤该怎么办?
申时方至。
长安府衙。
偌大一辆由名贵的沉香树木制成的四驾马车一路驶来,随着车夫一声轻喝,四匹火红矫健的骏马齐齐减速驻足,马车缓缓停靠在府衙门前。
湛蓝精致的车帘忽然被一双白净的素手缓缓掀起,接着一张女子灵动的笑脸探了出来,抱着一架结实精致的轮椅笨拙地下了马车。忽见她脸色一变,一声惊呼:“苏洵!不要乱动!”
在她还未来得及上前制止之时,一袭紫衣华服着身的清俊男子已经站到了马车旁边。
烟络瞪大一双晶莹的眼睛,怒道:“你气死我了!”
苏洵脸色淡白,疼得微微喘息,精神却是很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沉默不语。
“顾方之!”她不能冲尚有重伤在身的苏洵大吼大叫,只好迁怒于刚刚下得车来的绯衣男子。
顾方之一脸委屈,“他不要我碰。”
烟络侧头凶神恶煞地盯着一脸澹然的苏洵,听见他淡淡地说:“我不习惯。”
顾方之双手一摊,眼神里分明写着“看吧,不关我的事”。
烟络转身忿忿地端起那张轮椅,越过门槛,重重地将它砸在地面上,一脸强硬,道:“坐上来!”
苏洵一脸事不关己的自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神色怪异。
顾方之笑道:“不过是坐一会让人推着罢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谁叫你伤成这样?丫头没有把你绑在床上推过来,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苏洵迟疑片刻,尤有不甘地放弃抵抗。
顾方之身形一偏,走在前面带路。
烟络在苏洵身后推动轮椅,微微弯腰贴近他耳边,叮嘱道:“不许逞强。累了就回去。”
苏洵仰头,眼角含笑,却是不置可否地低眉平视前方。
唉。烟络在心里长叹,狡猾如他,不做答就等于没有答应,为何这次妥协的还是她?
穿过了几道回廊之后,渐渐进入府衙深处。
眼前是一片一字排开的低矮瓦房。此时明明是艳阳高照,这院子里的气氛却有些阴冷诡异。
烟络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感觉后脊梁上的寒毛正由下至上地一根接一根地依次耸立。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停尸房”吧。
冷风吹过,她脑子里也变得凉飕飕的,思绪转动的速度似乎已慢了下来。她是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
忽然觉得手上一暖,她低眉看去,一双暖和的大手正轻轻抚上她手背,苏洵那张和气清朗的脸正静静对着她。
“你和顾方之在外面等我?”他轻轻地问。
烟络于他身边突然觉得心平气和,笑答:“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个其实也可以算是同行了。”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不也在法医院里整整泡了一个学期?宋慈还成了她当时颇为钦佩的一个人物。生若蜉蝣,她一直以为,无视于世俗的眼光,终其一生忘我于自己理想并且终有成就的人物都值得敬仰。
苏洵奇道:“你和顾方之的说法怎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笑问。
顾方之突然插进来答道:“我们医的是活人,怎会一样?更何况,更何况那些人死得并不好看。”
烟络笑出声来,不理会他死死赖在门口的样子,推着苏洵缓缓入内。
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以及司理宋以明已经候在门前,简单地几句寒暄之后,一行人由宋以明带着进入了一间并不十分宽敞的房间。
房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黑色桌台。
日光蒙淡,阴风习习,空气里飘浮着细细秘密的微尘,在日光的投射下丝丝分明,四下里浮动着一片阴冷诡谲的寂静。
桌台之上覆着一匹白布,隐约可以辨认出其下掩盖的人形。白布的边缘露着一双女子纤细的紫色脚踝,缠绕着一根精致的金色链子,在蒙淡的光线里微微闪烁。
烟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宋以明几步上前,大手一挥,桌台上的白布被他一掀而起,瞬间现出一具已经旷置三日的女尸。
在场的三司之主对于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皆是神色肃穆。苏洵却微微仰头,看着身后的女子。
烟络倒吸一口凉气,双手蓦地攥紧,秀气的脸颊上血色尽失,接连换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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