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在看她,虽是一贯的目光清冷,却似乎有所不同。不及她细想,便听见老皇帝问道:“施姑娘,与朕的爱卿可是相知多年?”
“嘎?”她小脸不雅地皱起,这老皇帝问的什么问题?她转过脸,求救地望着苏洵,他脸上竟然刻着几道黑线。这老皇帝乱牵的什么红线?算哪门子事呀?她蓦地头大,不知如何回应。“皇上,烟络可否斗胆问一句,此话何解?”
老皇帝玩味地瞧着低眉思量的女子,她似乎并不怕他?突地瞥见苏洵——一贯冷漠沉稳的人,此时面色未变,一手修长的指尖却正不自觉地轻叩身前石桌。老皇帝眯起了双眼,眉梢带笑。一直以来,无论遇上何种风浪,陷于何等困境,苏洵都将紧张担忧掩饰得极好,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反复轻叩桌子。
“姑娘,不是朕爱卿府中的女眷?”这女眷可不会是一般人物担待得起的称呼。
烟络迷惑地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洵,复又看看笑得慧谲的老皇帝,浅笑答道:“烟络流离京都,苏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烟络极是敬重大人,却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嗯?”老皇帝挑眉,不置可否。
“皇上可知男子之间最难得的是什么?”她不慌不忙地圆着自己的谎。她才不要在这种时候以欺君之罪玩儿完呢!
“小女娃儿倒是有趣,朕愿闻其详。”
“古有高山流水,伯牙碎琴之说,当年琴师向伯牙曲高和寡,却与樵夫钟子期甚为相知,然子期逝去,伯牙因痛失知音,心灰碎琴,遂成一时佳话。男子之间往往因才高气傲而难免相互争斗,更有甚者,不惜性命相搏。”
老皇帝脸色一凛,话里的深意他自然明白。苏洵淡淡地看她,黑眸愈发幽暗深邃。
烟络不予理会,只是奇怪他修长的手指干嘛一直不停地叩着石桌。“烟络以为,相处之中最为重要亦最为难得的,是相互的容忍与欣赏。各人才智不尽相同,身份亦有尊卑之别。伯牙者虽是心思玲珑、才智纵横,亦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外,子期者不尽是平庸,自有不同亮色,理应大智若愚,懂得进退,见微知著。”皇帝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太子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帝与大臣之间亦应如此。
“……”老皇帝不语,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终于展颜一笑,缓缓问道:“小女娃倒是机灵,只是这男女之间也是如此?”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但是——此事无、关、风、月!”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四下一片沉静,烟络一袭白衣站定,神情柔和却坚决,水眸盈盈。
“好个无关风月!”老皇帝含笑的赞许终于响起。皇帝瞥了一眼苏洵,他俊脸苍白,身姿僵直,遇见如斯女子亦是不免动容了罢。和煦地笑看二人,皇帝愉悦地说道:“朕想去亭外四处走走,烟络姑娘一道来罢。”
烟络不解,只得快步跟上。抬脚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僵在原地,长吁一口,这算是她过关了?宾果!
“苏爱卿不必紧随,大可随意看看。”老皇帝临走前突地冒出一句。
烟络幻想空中乌鸦缓缓飞过,她都已经讲的那么清楚了,老皇帝这算乱点的什么鸳鸯谱啊?
苏洵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前,黑眸深邃,一汪寒潭里看似风平浪静,风一过,男子的味道和着怡人的花香串上她灵敏的鼻尖。
烟络看着他顺滑柔软的紫色官袍,寒意森重的俊脸和清冷透明的眼神,虽有一腔柔软心意,却也不知所措。
他面无表情地旋身离去,嗓音清冷,“去看看罢。”留给她一个想破头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孤傲背影。
烟络尴尬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大、大人……”
苏洵驻足,却未回首看她,背影笔直,衣袂飘飘,却不言语。
烟络轻轻靠近,低声道:“烟络方才斗胆,无意冒犯大人。大人切莫往心头去。烟络虽然糊涂,还是明白与大人之间有若云泥之差,断然不会妄自造次。”
苏洵纹丝不动,沉默无语。
两人遂又一前一后慢慢行去。
烟络紧跟在他身后,小脸巴巴地皱起。看来那一番话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入水无声,寂静地沉了下去,她的老大似乎对此毫无反应。愈发难堪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上空,烟络无奈地抬头望天,明明艳阳高照,她怎么觉得山雨欲来?
前方突然传来众人的欢笑,烟络立马转移了注意,好奇地盯着前方,几步跳到苏洵身侧,奇道:“大人,他们在笑什么?”
苏洵面色冷俊,闭口不答。
“嘻嘻。”她不怕他,莞尔笑道,“咱们瞧瞧去?老皇帝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施姑娘!”苏洵沉声斥道,“不得无礼!”她究竟知不知道这几个字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不就只有你我吗?”她看了看无人的四周,不以为然地笑着,又见苏洵面有寒霜、一脸怒容,乖乖揖道:“烟络知罪,下次不敢了!”
他却毫不理会她,独自退开。
他这样明显的回避教她蓦地有一丝难堪,烟络侧头看他,眼神疏离。
“施姑娘。”一道柔和的男声飘来。
“唔?”烟络定睛看去,气不打一处来——眼前嘻笑的俊朗男子,一袭绯袍迎风而立,不正是该死的顾方之!?她瞪他,当他空气一般,犹自走过去。
果然惹火了她?顾方之含笑的双眸微微眯起,复又看看缓缓行来的苏洵。
顾方之几步飘至苏洵身前,问道:“大人,可有不适?”
苏洵居然面无表情地避过他,话音低沉冷冽,缓缓道:“不妨事。”
事实上,苏洵当时只歇了三日,第一日上朝时他脸色苍白,黑眸里虽冷冽犀利依旧,却有极力掩饰的暗哑与疲倦。顾方之当日甚至有些微怒,那女子看似温婉,药却给得忒狠了罢。就算是他设计,强迫她卷进了这一堆乱摊子,她干嘛全算在苏洵头上?只是,苏洵倒也一日一日地见好,数天之后,已经恢复如常,他也不再计较。顾方之疑惑地看着苏洵孤傲的背影,他方才板着一张迷死人的俊脸又是为何?
顾方之快步赶上,前面小小的女子走得虎虎生风,他浅笑——她在同谁闹别扭?苏洵吗?“施姑娘,”他柔声道,“方之当日得罪姑娘,不求姑娘谅解,只愿姑娘能明白一理。”
“说吧。”她脚程不减,口气不善。
顾方之低眉浅笑,“方之当日鲁莽,牵连了姑娘。但如今,方之与姑娘已和苏大人祸福与共,姑娘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日后的路大不同于以往。”
烟络挑眉看他,他又为了苏洵威胁她?也真是一个死心眼的男子。当下口气微缓,道:“当日之事,烟络并未责怪任何人,要怪的话,只怪烟络自恃才高,不懂谋定而后动。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己不密,则成害。这个道理烟络还懂,顾大人不必自责,也不必费心。”
“姑娘能明白就好。”他浅笑,“方之谢过姑娘。”
“大人不必如此多礼。烟络久居深谷,自在散漫惯了,不免意气用事。既然事已至此,来日方长,还需大人多加提点。”一直以来,她都不爱费神谋算。
顾方之目光悠远,含笑不语。
她站定,静静地等着不远处的苏洵,那是改变了她命运的男子,她注定与他纠缠不清,不管他愿不愿意,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大人,烟络方才多有冒失,还请大人谅解。现在可是要去皇上那边?”她俏生生地笑,神情温柔。
苏洵看着她,眼神里极其轻微地透出一丝热度,微微颔首。
这个一身紫袍、位高不胜寒的男子,他浑身透着孤傲和清冷,烟络嘴角扬起和煦的笑意,他若志在伯牙,她便只好做愚钝的樵夫,以配合他的大智大慧啦。
两人并肩而行。
熏风送爽,落英缤纷。
缓缓行去,老皇帝看着两人,笑道:“苏爱卿,来晚了一步,方才潜儿有一佳句。”
烟络见老皇帝一脸赞许,侧头看去,正有一位穿着杏黄袍衫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那男子衣饰华丽,衣角袖口皆是精致的绣纹,玉佩组绶一应俱全。长相勉强算是帅气,虽嘴角带笑,却掩不住阴冷的气息——这种人该不会是八点档电视剧里心术不正的男角吧?侧头瞧瞧正躬身行礼的苏洵,她笑得好不得意,苏洵与太子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太子李潜冷眼嗫斜她,阴冷不语。
不爽堂堂皇太子拿如此阴冷的神情盯着自己,烟络巧笑嫣然,上前叩拜,遂佯装好奇地侧头问一脸清冷的苏洵,“大人,能教皇上如此欢喜的,想必是精妙绝伦的诗文?”
苏洵侧头看她,并不回答。
老皇帝听闻此言,笑得欢畅,朗声道:“姑娘说‘精妙绝伦’未免夸张,不过,倒是自有一番趣味。”
苏洵剑眉一蹙,不着痕迹地将烟络隔在身后,淡淡说道:“太子向来文采横溢,得此佳句亦不足为奇。”
烟络抵着身前温暖的男性身体,嗅到阵阵清爽的幽香,小脸微红——他为何不让她把话讲完?
老皇帝笑道:“朕倒是很少听到苏爱卿的溢美之词啊。爱卿尚不知潜儿所做为何,竟也开口称赞?”
烟络看着双眼精光闪过的老皇帝,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未待苏洵开口,皇太子冷冷道:“如此,本宫就再次献丑了,还望苏御史指点。”他素来费尽心力要拉拢苏洵,软硬皆施,仍是未占到任何便宜。若不是顾忌他身后党羽众多,又还有几分利用的价值,早就叫他消失地神不知鬼不觉。“大人请听好: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大人以为如何?”
苏洵躬身施礼,声音清冽,不带一丝情绪,缓缓答道:“微臣才疏学浅,诗词歌赋早已生疏多年。不过,太子殿下此词却是极佳,尤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为最。”
老皇帝抚掌笑道,“朕也以为此句最佳。”
李潜却冷笑道,“苏御史未免太过谦虚,也未免太过抬举本宫。当年苏御史进士科进士及第是何等光大门楣之事,本宫不信以大人之能会生疏至此。”
哦?烟络看着身前男子的背影,一脸景仰,他竟然也有如此辉煌恣意的过去?
苏洵沉默不语。
老皇帝似乎也被激起了兴致,笑道:“爱卿当年确实年少才高,文彩卓绝啊。朕还记得殿试当日的情形。”那样清冷睿智的男子曾叫他惊为天人,更加叫人惊叹的是,苏洵不恃才自傲,亦不迷恋权势。当年的两仪殿上,他负手卓然而立的样子鲜活得仿佛就在眼前。
苏洵亦像是忆起了往事,眉宇间的飘忽却是稍纵即逝,平静地答道:“微臣蒙皇上多年错爱,始有今日。只是,微臣懒惰,这诗词确是荒废已久,微臣惭愧。”
老皇帝看了看苏洵身后笑意浅淡的女子,忽然来了兴致,问道:“施姑娘如此以为?”
烟络见话题莫名其妙地丢到自己跟前,心里虽然诧异,还是笑答:“禀皇上,太子殿下的文采自是不俗。苏大人也是一心为国、鞠躬尽瘁。要作诗的话,恐怕翻来覆去只有《自责》一句。”
“嗯?”老皇帝挑眉。
“犀带金鱼束紫袍;不能将命报分毫。”烟络浅浅笑道。
紫色之袍是官吏公服中最为贵重的一种,三品以上方能着紫。‘犀带金鱼束紫袍;不能将命报分毫’,意思说虽然受命于朝廷;担任着要职;但是却没有尽力报效——是自谦之词。他忧心国事,疲于奔命,却要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何用!?
“倒像是苏爱卿。”老皇帝双眼微眯,了然一笑。
苏洵回首看她,神色凝重。对于官场皇室,她毕竟知之甚少,她可知这样的言词背后会是怎样的谋算?
“烟络姑娘确实是文采难得。”太子李潜突然开口,语气阴冷,“儿臣有一建议。既然父皇对她甚是喜爱,儿臣宫中尚缺一位女官,不如请烟络姑娘进宫?”
烟络俏脸瞬间苍白,她才不要去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要跟着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
正要开口回绝,忽见苏洵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一贯清冷低柔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起伏,“烟络有幸得太子殿下垂青,更难得皇上赏识,是她的福分。烟络,”苏洵回首唤她,一如既往的冷,“去吧。”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寂静。铁石心肠、公事公办的御史令大人,为了皇家,为了国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斗,有什么舍弃不下的?百官皆是低眉不语。唯独顾方之笑吟吟地瞧着一脸澹然的苏洵,眼神里饶有趣味地亮了起来。
烟络一脸错愕地盯着眼前冰冷的男子。他把她当成了什么?她不由一个寒噤,是啊,她早已知道他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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