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了,细长的手指搭上白瓷杯壁:“你可与赵偱说过这些?”
一旁的孙正林还在埋头吃东西,我看他一眼,又看看成徽,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轻轻摇头,又低声叹道:“我知你们觉得我可悲可怜,从一开始,便以这样的身份与你们相处,被同情,被关怀,我——受之有愧。”
孙正林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病了,我们关心你又怎么了?谁告诉你说——”
成徽却倏地打断了他:“我没有病。”他缓了声音接着道:“我不过是一介弱者,想着逃避罢了。”
“你是弱者?”孙正林的声音陡然间高了起来,“他娘的,你那是装弱!”
“正林你好好说话!”我瞪他一眼,他已经离了凳子的身体又倏地坐了回去。
成徽又道:“不知为何,今日突然觉得许多事该做个了断,兴许以后当真不会再见了。”
孙正林方要开口,他轻抬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不会在京中留很久,许多事我自己清楚,如今也想得明白。我知道有人恨我入骨,也有人叹我可怜,我这样一走了之,虽是懦者的做法,可也无其他出路。”
他停了会儿,唇角又浮起惨淡笑意来,看向我慢慢道:“连永,若你听了什么传闻,不必往心里去。这世上并无永久事,饭菜放在这里会凉,杯盏也终会有破碎的一天,人心更是捉摸不透。你敏感自尊却又偏偏自欺自艾,我知有些话于你而言,太重了……因此我也不想再开口。这些年,谢谢你,也谢谢正林,将我当挚友看待。我已不在乎你们是否相信曾有的真心,该分道扬镳的,定然无法相持长久。但不就是这样吗……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往日的开怀,又何必想着回不去……”
我听他这般慢慢讲着,心也随这夜色沉淀下来。
月满了。
树影摇曳,白瓷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把玩白瓷杯的手终于停住,微微笑道:“前阵子大病了一场,从自毁到醒悟,也费了好些周折。我们都不易,何苦再为难彼此。”
我们相顾良久,孙正林闷头喝着酒,我慢慢喝着,神思已不知飘到哪里。
收回神,我深吸口气,拿过桌上的白瓷杯,又抿了一口酒。忽听得成徽道:“你打算何时走?”
冰冷的液体淌过喉咙口,却有丝丝灼烧感。我哈了口气,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不经意般回道:“走?去哪里?”
他说:“不打算回江南了么……”
我沉默了会儿,不急不忙回道:“我答应过赵偱,要在西京城门口,迎接他归来。”
他又说:“祝你如愿以偿。”
我亦客套回他:“多谢。”
孙正林在一旁插话道:“你们俩够了,这么说话不累么?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完,我得早些回去睡觉。”
我抬头,一时哑然,说什么?
孙正林咋呼着拎起酒壶来:“成徽你也忒小气,这么丁点酒就想糊弄老子,太没劲了。既然没话讲了,就喝酒吧,喝得暖和了刚好回家睡觉。”
成徽偏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管家,点头示意了他,管家便匆匆走了。
待他再回来时,已抱了一大坛子酒过来,随行的小厮甚至还拿了三个大碗。
孙正林瞥瞥那酒坛子,又看看我,突然朝我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将酒坛子挪过去,拿过一个空碗,咕咚咚倒满。
我一时错愕,他却很是豪爽地将碗中酒一口气闷了下去。他大声道:“温连永,你不喝吗?”
我觉着他话里有话,却也只默不做声地拿过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轻咳了咳,随后道:“自前阵子大病过后,我便不怎么能喝了。不用喝多少便醉了,我明早还有事,又何必在这里借酒浇愁。”
孙正林大笑道:“你算了吧,今天不醉不归,你要是倒了,我即便醉着也会拖你回去的!”
我似乎大致明白他一反常态的意图,不醉不归是吗……是因为方才在路上,我说起那次酒醉的事么?
他又想要证明什么呢?我隐隐约约明白,却又皱了眉。
我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桌上的菜都已冷透,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只觉得反胃。
成徽在一旁亦是慢慢饮着,孙正林倒当真是豪饮,且只自顾自喝,颇有想将自己灌醉的意思。
成徽也不去劝酒,抬头看着夜空说:“明天是十六吧?”
我慢慢回:“我记不得日子,只觉得太慢。”胃里热热的,周身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我又接着说道:“成徽,我想知道,你当时送我那把琴的用意。”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我也不知道。你就当作没有这回事罢了。”
千方百计地扣下我的请辞书,却又送我这把可以拒为朝廷卖命的琴,实在是超出我的理解范畴。
又或许,他根本没有想我会去用到这把琴,又或许,这把琴并不是送给我……
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和理由替赵偱准备这条后路?何况赵偱亦根本不会去走旁人替他铺好的路。
有时候太了解并非好事,一旦过了头,诸多猜想均会被自己一一推翻,反倒毫无头绪,独自苦恼。
又不知过了多久,孙正林已然有些微醉,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胡话。
成徽在一旁道:“连永,可以将你的手给我么?我想在离京前,再替你看一次手相。”
我迟疑了会儿,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你这会儿即便说得再准我也记不住,我恐怕是喝大了……还是别看了。”
说罢我又喝了一口酒,对面的孙正林已安安静静趴在石桌上,完完全全醉倒了。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成徽聊着,月亮都移了位置。我伏在石桌上,最后看了一眼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便闭了眼。
我从未玩过假醉的把戏。心中太过清醒,各种感觉反倒灵敏了起来。
夜风是真冷,身上一点点残存的温度逐渐散去,冷风刮过,便似周身泡在冰水中。万籁止息,若不是太冷,我兴许就要睡过去了。
过了许久,成徽轻声道:“连永,醒一醒,这里不能睡。”
我微微动了动,却仍旧是闭着眼。其实醉在这历历月光下也未尝不可,年岁越大,做事总要顾及太多,倒不如年少轻狂时,醉得颠三倒四,不知明日为何年。
陡然间,肩上多了条毯子。成徽似乎还在喝酒,杯盏碰到石桌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响过后,便是寂静无边的黑夜。过了会儿,便有脚步声渐近,察觉到有人扶我起来,我仍是闭着眼不出声。
似是到了一处卧房,我听到清细的交谈声,被人扶着躺下后,又有小丫头在低声说话。有人掖好了我的被角,关门声响起来,周遭倏地安静了下去。
然顷刻,我便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在房中坐了许久,我即便紧闭着双眼,那朦朦胧胧的光线还是穿透了单薄的眼皮,在眼前微微弱弱地亮着。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烛火倏地灭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听到一丝动静,便悄悄睁开了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打进来,那一身青袍已到了门口,清癯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又极其孤单。
——他是走出去的。
门被轻轻关上,投在地上的光像是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屋外的风声渐大,我看着那一堵门发了很久的呆。等我再回过神来,夜却还是长得很。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
等我回过神,屋门外突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我一愣,便听得孙正林的声音传来:“连永你别装醉了,赶紧给我出来!”
我连忙下了床榻,急匆匆地去开了门。孙正林浑身酒气地站在门外,他看我一眼道:“成徽走了……”
“走、走……?”心跳倏地停了一停,我深吸口气,思绪还未来得及梳理,便被孙正林的大嗓门给打断了。
“你想哪儿去了?!”他吼了我一声,“是出了府!他要是想出城的话,现在应当还没有到城门口。我决定把他给追回来,老子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和他说呢。”
他一把拽过我出了屋门,我这才发觉管家就站在不远处。
他斜睨那管家一眼:“真不晓得他们府里的人怎么当差的,连个人走了都不知道。”他又吼道:“给老子牵两匹马来!”
那管家应了声,匆匆就往西边跑。不多时便让家丁牵了两匹马过来,孙正林一把扯过缰绳,塞进我手里:“左右你这会儿也没处去,跟着我走得了。”
他说话间就上了马,我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也上马随他出了府门。
走了一段我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会知道……”
他蓦地打断我,狠狠夹了马肚子:“等追上他我再与你慢慢解释。”
但成徽怎可能走得那么快……即便他是装出来的腿疾,即便是骑马,也毕竟才走了这么些时候而已……
然我们跑了两个城门,均一无所获。从西跑到东,人马均筋疲力尽。天空越来越亮,月亮逐渐淡去,天边泛着诡异的白。我心跳越发快,快得人都要飘起来。我下了马,看一眼孙正林,喘了口气说:“我想走一阵,或是歇一歇。”
他跳下马来,走在我身侧,又看看我道:“哎,白忙活一场。早知道便不假醉等着看他站起来了,这下倒好,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他留给我的,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了。但他既然说了不会再见,应当……就很难再见了罢?”
我瞥了一眼那枚信封,也未接过来,低了头继续往前走。其实不见得,他那时不也说了不会再见我,昨日却还是见了。
孙正林将信封重新塞回怀里,说道:“诶连永,你说会不会是咱俩把他逼走的?”
我倏地停下来,抬眼看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左右都是自己的选择,对他来说,没所谓的。”
孙正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牵着缰绳闷头往前走。
此刻朝阳正好,天地灿然,西京城新的一天亦缓缓拉开面纱,无数事接踵而至,纷扰匆促,其实一刻也不会停。
——*——*——*——*——
接下来的时日越发漫长,每一天都过得乏善可陈,却很是煎熬。我生在西京,长在西京,此时却只能窝在一间小小的客栈内,每日听过往的客商说些七七八八的时事或旧闻。
我专心致志等待赵偱归来,从孙正林那儿借来的书,都已经被翻烂。天气逐渐暖和,连翘来过两次信,说扬州春意盎然,很是怡人,问我要不要回去同住。
我自然没有这个心思。西京的春天我更熟悉,也更能与之亲近。再好的地方也终究抵不过故里的那一份熟稔和游刃有余。这里有熟悉的乡音,有熟悉的街道和景物,吃食的口味总是那般恰到好处。我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出这些事,我终生都将耗在这座城里。
那日我提着一盒素糕饼,穿过长长的石板路,从朱角巷往秋水寺走。
天气正暖和,呼吸间就能捕捉到西京春日的熟稔味道。柳花熟,四处都飘着雪般的絮,许多都不落下来,只浮在空中,像是有了灵气。
这是我回西京后第三次去探望老夫人,每次她也不说什么,亦不留我吃一顿斋饭,我只在那儿坐上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这日我也一样,在秋水寺与老夫人稍稍聊了几句,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她突然喊住我,然脸上却有些许失神。
我正疑惑她有何事,她却又摇摇头,兀自叹道:“算了,你回去罢。”
我一路走回来,正午的太阳很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燥热。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转了转手指上的细戒,从德胜湖的桥上走过时,突然想起,此时江南的红药应当开了。
我前脚刚进客栈房间,便有人在外用力敲
着门。我原以为是孙正林或是客栈伙计,然一拉开门,却见冷蓉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失魂落魄。
她这模样让我吓了一跳。我愣了愣,她却慌张道:“赵偱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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