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沈应洛当年不过是被派去湖州做乡试主考,先皇帝揪着那几句考题就定了他的罪,后来又加了多少条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要你死还会让你有喘息机会吗?!”
她说得太急竟然咳嗽起来,我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疼。
“算了你回去罢,这事牵扯不到你。”她咳嗽完竟要赶我走,“等一等,你多留意赵偱。”
我一怔。
“他近来风头正盛,别抢了谏院的差事,对谁都不好。”
我猛地掉头就去开门,门外除了驼着背站着的管家,赵偱不知道去哪儿了。
“赵将军去哪里了?!”
管家支吾道:“姑爷、姑爷他方才刚走……”
“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立时冲到大门口,东西两边的路上皆是空空荡荡。我想想皇城的方向在东边,便往东走,可我方走了几步路,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拉进了旁边巷子里。
我一惊,但看到面前的人又松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四四】迷雾 。。。
珠云眼角的红痣在这白天里头看起来更诡魅,她挑眉笑了笑:“为何不能来?”她拎了个腰牌在我面前晃了晃,笑笑道:“想出来,自然有法子。”
我同她不熟,潜意识里却又不知不觉将她当成邹敏的妹妹,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她促狭地笑了笑:“温连永,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奇(…提供下载…)怪?”
“怎么?”
“心不在焉,而且脑子不清楚。”她扬了扬唇角,“担心什么?你父亲?还是其他事?”她忽然凑过来,在我耳边悄声道:“太后娘娘说,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做。”
太后的意思竟然与我娘亲方才说的几近一样,都是在等……可是等什么呢?我方蹙起眉,就感觉手心里被塞了一样东西。
我摊开手心,那是一只很细巧的竹管,以前府里养信鸽时,腿上都系了类似的竹管信筒。我方想看里头有没有装纸条,珠云握住我的手,低声笑道:“没人的时候再看,但愿你用得上。”
我看她一眼,那眼角酝着的笑意更深,旁边的红痣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你到底是谁……”
她微微眯起眼:“你觉得我是谁,我便是谁。”
“你不是邹云。”
“是非与否不重要。”她弯下唇角,诡魅笑道,“不觉得人死复生是一件很惊喜的事么?”
我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紧紧贴着长巷冷壁,竟被她吓到了。她偏过头无谓一笑,拉过我道:“不是要去集贤书院么?顺路,一起走吗?”
我还惊魂未定,她却已经拉着我往巷子那一端走了。她手劲大得出乎我意料,她走的是另一条路,明显是想避开国舅府的人。
可我如今哪里想去集贤书院,我是想知道赵偱去哪儿了!她带我上了马车,压好车窗帘子后她又瞧了我一眼:“啊,对了,路上我遇见孙正林。你同他许久没有见过了吧?”
“你认得孙正林。”
“小时候就看我不顺眼的人我自然认得。”
孙邹两家素来势不两立,为此当年我还义愤填膺地领着孙正林跑去和邹家的姑娘打了一架,起因不过是邹家的小姑娘毒舌了孙正林两句。
我清了清脑子,问回去:“你非得让我觉得你是邹云吗?”
“无所谓。”她弯弯嘴角,“我不是说过,信与不信都在各人自己的选择吗?”
“我近来情绪不稳定,想法也很乱,你会将我弄得更糊涂。”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下车罢。”
“别担心赵偱,这种人不会做看不到结果的事。”她的笑意陡然间又促狭起来,“你要相信,尽管有时候你觉得男人幼稚,但毕竟比你强大。”
我叹声道:“你都没有同他相处过,又怎会了解他。”
她身子突然往前探了探:“你以为自己了解他?你又与他相处多久?恩……几个月?你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喜了,倒有点说不出的哀怨味道。太怨妇了会遭人嫌弃的,来笑一笑嘛。”
我看她一眼:“抱歉,我还没能够缓得过来。”
“说出口就好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人生短暂,能开怀时何必满面愁容。再者说,你女儿见你这样,也未必安心。”她忽地偏头挑开车窗帘子,“今年冷得快,雪也会早些下吧,真期待呢。”
她又对车夫道:“这里停罢。”
我方要打开车窗帘子看一看,她却看我一眼道:“不下车么?”
我随她下了车,蓦地一惊,她怎么将我带到原先连翘的住处来了?她笑笑说:“既然路过,不来一趟岂不是可惜?”说罢捏着一把钥匙道:“受人所托,这里就留给你住了。若是觉得哪儿都不方便去时,这里也算得上是个能暂歇的住处。”
怎么可能?连翘明明在信中说这处居所转卖了!那珠云必不可能是受连翘所托。我犹豫着接过钥匙,打开大门上挂着的锁,推门走了进去。
一切如常,连翘走了那么久,住处竟然连灰尘都瞧不见,可见常常有人前来打扫。我仿佛置身迷雾之中,越走越远,却越发看不清前路。我猛地回头一看,珠云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飞奔至门口,门口却已是空空荡荡。
这处居所的东家,到底是谁呢?
我锁上门,将钥匙和竹管收进袖袋里,便去了集贤书院。徐太公不在,只有乔师傅一人在书院里头。他的后背有些许佝偻,岁月真的催人老,幼年他当我师傅时,还是很精神的一个人。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他微眯了眯眼,似乎又想了一会儿:“连永啊。”
我道了声“乔师傅好”,一如多年前。
他低下头重新翻手里的书,却真是老了,一页字得看上许久。握着笔写几个字,也一笔一划慢得很。他停了停,又搁下手里的笔,轻叹了一声:“你徐太公也称病回去了,人老了就这么一回事。”他看看我,又问:“你今日怎会想到过来……”
我回:“本来一早就要过来,可家中出了点事,来得晚了些。”
他缓缓道:“我方才听书院佣工说了,工部衙门失火,你爹又是刚当上尚书。一上任就把账房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确实难逃咎责。但一切都得看皇上的意思。所谓证据,哪里有真的?想毁掉你,徒手便能捏造罪证;若不想让你死,不论怎样都会替你开脱。其实再怎样,你爹好歹是皇帝舅舅,不会太过分的。”
“乔师傅。”我偏头看了一眼门外,将门关了起来,“当年的事,能同我说说吗?”
他靠在椅子里,整个人毫无精神,过了良久才道:“你想问……沈氏的案子?”
我点点头。
“我不能同你多说,这件事太忌讳。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条。一来,当年沈应洛本不必搭上全族性命,是定罪后有人煽风点火,有人设法营救。这两路人,虽看上去目的不同,但却都将这件事逼到了没有办法回头的境地,先帝早对朋党忍无可忍,见此状是更怒,便索性杀鸡儆猴,让这件案彻底定死,罚得也更重。但沈氏族人远在南方,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太正常不过。”
“第二呢?”
“经这件事,朝中朋党派别一目了然。你祖父也是那时候开始慢慢收敛,再也不出头了。至于你爹,自然是随同你祖父一派。你祖父当时……”他顿了顿,皱起眉,“又与孙家是同一派。”
“所以您的意思,沈氏还有后人,且近来朝中这些事,若都与沈氏有关,那我爹也会落得和孙家一样的下场?”
他摇摇头,叹声道:“不尽然。近来这些事,既像寻仇,又像是党争。若是皇上心里明白,那这件事到最后必然是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所以到你爹这里,也该消停了……”
自古君臣博弈,牺牲品不计其数。我将思绪理了理,想明白之后正打算告辞,却听得乔师傅道:“还有一件事也不知可不可信,皇上要修国史,届时集贤书院定会全力辅助。”
彼时我孕期的请辞书被驳回,说是可以给足时间休养,却不能说辞就辞。若修国史之事为真,那我必然逃不掉。
我深吸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谢乔师傅。”便告了辞。我在集贤书院门口站了许久,官道上来来往往几辆马车,风愈发大,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正打算往回走。可我才走了一段,便听得身后响起马蹄声,我转过身,果然是赵偱。他勒住缰绳停下来,俯身将手伸给我:“上来罢。”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将手伸过去。他拉我上马,我坐在他身后,淡淡问了一句:“先前去了哪里?”
他却反问:“气消了么?”
我摇摇头。他忽然就偏过头伸手揉了揉我头发,哑声道:“有些军务急着要处理,本打算去国舅府接你,管家却说你一早走了。你身子还不大好,走这样长的路不合适。晌午都过了,饿么?”
我又摇摇头:“没胃口。”他欲言又止,却还是转过头去。
我从袖袋中摸出竹管来,将塞在里头的纸条抽出来一看,却懵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番文,完全看不明白。珠云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又是受谁指使……我纳闷良久,看了一眼他的后背,将纸条重新收进了袖袋里。
回到府里是下午,天冷了,伙房里正在准备晚饭,却很是暖和。我进去要了一碗热汤,坐下来捧着碗暖手。赵偱跟进来,在我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来,淡声道:“我们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伙房里的小厮连忙端了饭菜上来,我却只顾着我手里这一碗热汤。不会太烫,也足够温暖,恰到好处。
我走了会儿神,伙房里的厨子和小厮陆陆续续都走了。赵偱坐在对面给我盛饭,将饭碗递到了我面前,说:“吃一点好吗?”
我伸手接过来,看着冒着热气的米饭,问他道:“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可怜到只能无理取闹,与所有人怄气。”我语气很缓,没有发火的意思。这两日他根本不着家,能说上两句话都算是奢侈。可为何,今日一早,我却要发那样的火?
我多希望见见晴空,安安乐乐地生活。
他忽略我的问题,却慢慢道:“我们之间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摊开明说,没有必要憋着自己。”
我亦慢慢回:“你的意思是,百步有笑五十步的资格?”
“你不必这样堵我。你情绪激动、自我封闭时,我永远不知如何开口。有时我想,若我回驳你的抱怨,是否会让你更激动?我习惯冷却,但我也忘了,我早已不是一个人,我要顾及你的感受。你也说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因而这旁人无法体会的痛楚,若没有倾诉,若不说出口,旁人即便试图理解,也无能为力。”他的神色黯了黯,接着道:“连自己都会与自己矛盾,又何况是两个家世、经历、性格迥异的人相处?尝试躲避或是不顾对方的感受强势起来,都不可取。我能做的只是弱化自己。”
他蹙了眉微微低头:“对不起,你心平气和时我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汤要冷了。我稳住语气慢慢问:“可是你做到了吗?尝试躲避不对,隐瞒自然也不对。你有太多事我不知道,如今与你相处,我感受不到安稳,心总是悬着,怕自己随时都会被卷进无辜的争斗里。这是我的担心,也是我想重新考虑的部分。我不止一次地经历满怀希望最终幻灭的过程,于是到了现在,索性不再抱有希望,这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汤碗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能将一切都冷却。
他道:“可你知道我在瞒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瞒着你的是什么,你不过是在等我开口。可这要怎样说?事情太多了,我都理不出头绪。你如果问,我一定相告。可你一直在等……”
是啊,你们都能一语中的,猜中我心中所想。我当真是这世上最自以为是,最喜(…提供下载)欢和自己以及旁人闹别扭怄气的人,是活了这么多年,到开始反思自己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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