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都答应了呢。”沈默望着焦英道。
“我随你调遣。”焦英一拍桌子道:“让我往东不往西,让我撵狗不抓鸡。”
“好!”沈默搁下茶盏,起身道:,“你在家等着吧。”
焦英不知道沈默哪儿来的自信,不过他相信,这家伙只要说到,就会做到……
谋而后动的好处,就是什么情况都事先预计到了。一旦开始行动,便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有对策。
当天下午沈默命人备一份恰到好处的礼品,便往紧挨着大内、东依前海、背靠后海的定府大街去了。顾名思义”这条街便以定国公府而得名,面这定国公府也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大街的一边。看着那延绵不绝的高墙碧瓦,感觉半天还走不到府门口,沈默不由暗叹道:,果然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本以为东宁侯府就够气派了,但和这国公府的气势一比”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沈默不止惊叹于定国公府的雄伟,更是对其选址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其风水而言”这座国公府的选址,占据了京城绝佳的位置。北京据说有两条龙脉,一是土龙,即故宫的龙脉;二是水龙,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水脉,而定国公府正好在两条龙脉交汇之处又怎么能不旺呢。
据说这里是中山王徐达,当年在北京常驻时选好的宅邸,再观其家子孙兴旺繁衍、富贵长久的昌盛景象,可见龙脉之说,确实有些神迹。
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了,透过碧纱窗沈默看到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这才回过神来,对外头道:“去通禀一声。”
胡勇便揣着沈默的名帖往国公府的门房去走去。一边走,心中还有些埋怨他道:,大人也真是忙糊涂了”国公爷是随便想见就见的吗?万一要是吃了闭门羹您的脸面可要受损啊”他在京城久了,对此间的人情世故已是十分清楚,知道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地位都是铁打铜铸的,只要有大明朝一天,他们就是贵不可言的顶级世家;而文官们虽然可以煊赫一时但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有长久的富贵……,哪怕权倾朝野数十年的严嵩,还不是落得坟前偷食祠堂安身的凄惨下场?
在勋贵们看来,文官斗来斗去就像一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耀武扬威的主角儿,就被打落台下永不翻身,因此对于文官,勋贵们总是客气中透着轻视,并不会真把他们当回事儿。而且朝中历来对勋贵与文官相交比较敏感,所以哪怕沈默贵为夹学士,也有吃闭门羹的危险。
还是应该先预约一下的好……,胡勇暗自嘀咕着,只能硬着头皮对那倍有派儿的门子一抱拳道:“劳驾,我家中堂大人前来拜见国公爷,烦您递个帖子。”
那门子生得浓眉大眼,穿一身簇新的藏蓝色对襟直领罩甲,内为月白贴里”足蹬雪白底儿的快靴”大热天儿一滴汗都没有,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亦不盛气凌人,酷似一位风度翩翩的缙绅君子,这就是国公府的派头”也怪不得胡勇会自惭形秽。
门子客客气气的接过名帖”一面让人进去通禀,一面请胡勇门房里喝茶。礼数之周到,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胡勇”又是好一个感慨不过他还是为自家大人捏一把汗,不时的往那扇侧门张望着。
等了好一会儿,那扇该死的侧门始终没有打开,不过那扇更该死的正门”却缓缓地大开了,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材俊俏,轻裘宝带,唇红齿白、美服华冠。虽然年轻,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大家风范,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小侄文璧恭迎沈世叔大驾光临。”
“竟劳世子大驾,实在走过意不去。”沈默从轿中下来,笑吟吟与那世子见礼”看清了许文璧的丰姿相貌,他不禁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觉着没老,可看着人家年轻人,还真有些比不了。,却不知那徐文璧也心中暗惊,他虽然对这位年轻的阁老多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人,此刻一见果然是更胜闻名……这时候讲究三千而须,沈默已经蓄起了飘逸的五绺美髯,骨子里透着书卷气。配上那含而不露的威严稳重,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百分百的青年人偶像。
许文璧虽然是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也一样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竟有些小紧张的恭请沈默入府。
望着大人被人恭敬的请进去,站在门房外的胡勇自嘲的笑笑道:,“俺这叫……佣人自扰吧。”,“是庸人”胡哥。”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打得火热,那门子小声提醒道。
“都差不多啦。”胡勇咧嘴笑笑道:“进去凉快,不在这儿挨晒。”便转身进了门房。
那门子看着缓缓闭上的大门,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年还没见府上开正门迎过谁呢……
进了府,许文璧请沈默坐上抬舆自己也上了一具,然后轿夫们平稳起舆”平稳向前行去。
比起独具匠心、巧夺天工的东宁侯府来”定国公府要威严的,府邸建筑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严格的中轴线,贯穿着的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中路的殿堂屋顶,全采用绿琉璃瓦”彰显着国公府邸的威严气派。
不过对沈默来说还是东宁侯府的别出心裁能让他动容。国公府再气派,无非就是缩小号的皇宫”根本无法让整天在皇宫上班的沈阁老,兴起哪怕一丝的惊叹。但他这份淡定”落在许文璧眼力,就成了沈大人见惯世面、沉稳从容的表现”不由又增加几分好感。
两乘抬舆穿过前院的月门洞径往后府行去。这竟是把他当成关系亲密的客人,沈默也安之若素,似乎毫不意外。抬舆在国公府后huā园中穿行”huā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比前院要耐看得多。沈默望着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心中突然想起句话”怪不得人家说:“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没有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确实培养不出真正的贵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想把儿子们培养成贵族,何苦羡慕人家呢?
胡思乱想间,抬舆在一处藤蔓葳蕤的藤萝架下的落地,沈默便见个身穿葛布道袍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朝自己微笑道:“残废之人不能全礼,江南先生切莫见怪。”
这老者的相貌,与那许文璧颇有三分相似。沈默下得抬舆,便听许文璧介绍道:“这是家父。”
“下官沈默拜见国公爷。”沈默赶紧一躬到底…………按说大学士与国公勋贵是平礼相见的,但他不介意拜一下这位当朝第一勋贵。
徐延德赶紧让世子把沈默扶住,请他坐下喝茶。躺椅边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沈默坐在定国公的对面”世子在下首作陪。不知何时,那些轿夫已经无声的退下”藤萝架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这真是个神仙去处。”藤萝的浓荫遮住了日光,凉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沈默不由赞道:“国公爷好享受啊。”
“什么享受不享受”,”徐延德开心笑道:“药延残喘罢了。”
边上徐文璧起身笑道:“父亲和沈世叔聊,我给你们泡茶去。”,“怎敢劳烦世子?”,“让他去”今儿没外人。”徐延德笑道:“你也别叫他世子,就叫文璧好了。”
“岂敢岂飘”
两人说着话,徐文璧起身来到藤架下一角,那里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似乎是沙滤,只见有断线珍珠般的水滴从桶底渗出,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最后,这些经细沙反复过滤后的晶亮水珠,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huā瓷盆中。
看着这套东西,沈默脑中兀然蹦出一句广告语:,娃娃哈纯净水,二十四层净化……,原以为自己在喝茶上就够讲究的了,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讲究的。
见他看了一眼那过滤装置”徐延德笑道:“不这样就糟蹋了南京他叔叔送来的茶。”
沈默脑海中浮现出徐鹏举那张写着“酒色财气,的脸,不由笑道:“想不到,魏国公也有这份雅好。”
“嘿嘿,他要真好这口,这点一年才产五斤,龙园胜雪”也轮不着我消受了。”徐延德得意的笑起来。
听到,龙园胜雪,四个字”沈默一下想起了胡宗宪,自己还珍藏着他送的半块茶饼,也不知默林兄怎么样了”是否已经释然了?
正文 第七九八章 海风(上)
沈默是如何与定国公勾搭上的?这还得从老徐家的族谱说起。
第一任定国公徐增寿,乃是开国元勋、魏国公追封中山王徐达的小四儿。说到徐达,那真只有唐朝的郭子仪可相提并论。众所周知,大明开国元勋,那是历朝历代最惨的,在朱皇帝的屠刀下,无论文武,鲜有善终者,然而第一功臣徐达是例外,他不仅寿终正寝,三子一女中,出了一个皇后、两个国公。且都繁衍延续至今,昌盛不休,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姓。
徐达薨后,其长子徐辉祖承袭父爵,虽然在靖难之后,因为不肯向朱棣称臣,而被削爵幽禁而死,但看在他父亲是自己的岳父,他姐姐是自己的皇后,他弟弟是自己的功臣的份儿上,朱棣还是让徐辉祖的长子袭爵。
这一支开国国公一直留在南京,传到现在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提督南京京营。
徐增寿身为徐达的小儿子,当然轮不着他袭父爵了,但仍然以父荫出仕,几年功夫便官至正一品左都督!朱元璋死后,建文帝怀疑他姐夫燕王朱棣造反,便傻缺傻缺的去问他,你姐夫是不是要造反?徐增寿当然向着自己的姐夫,当时就给朱允坟跪下了,顿首道:“我姐夫和你爹是亲兄弟,又富贵已极,为什么要造反!”善良的朱允坟相信了,谁知徐增寿转头就把这事儿密告给了自己姐夫。
朱棣真造反以后,徐增寿又充当起内线,数度将政府军的部署密告朱棣,后为建文帝所发觉,但一时没顾上问他。等燕军渡过长江后,建文帝当面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感到被欺骗被辜负被侮辱被损害的建文帝气愤的手刃此獠于殿庑下。
朱棣对小舅子之死痛惜万分,入城后抱着徐增寿的尸体痛哭,随即又追封他为定国公,谥忠愍。让他的儿子徐景昌继承爵位……这个用生命换来的靖难国公,后来随着朱棣北迁,回到徐达当年在北京时的大将军府中居住……也就是现的定国公。之后虽屡有事故,但又屡屡恢复,传到这一代徐延德已是第六任国公,正好与南京的徐鹏举同辈。
这同气连枝的两国公府,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形同陌路。因为魏国公徐辉祖是忠于建文帝的,当初朱棣进城,他躲在徐达的祠堂里不肯出来参拜,后来被削籍软禁至死。所以魏国公府上的人,向来都是以正朔忠臣自居,认为定国公虽然帮了姐夫,从大义上讲却有违徐达的忠义之名,于是和他们断绝关系,后来一个随着成祖北迁一个留守南京,双方南北相隔千里,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当然那都是老皇历了,一百多年时间,多大的冤仇也都淡化了。加之土木堡之后,勋贵地位急剧下降,文官集团彻底把持国政丹书铁券也无法保证国公们的地位,在强大的外压之下,仍然拘于成见就太可笑了,两家的关系终于缓和……虽然都是国公,但也大有不同北京的是天子近臣,历来深受皇帝信任,政治地位要比南京的高得多,但天子脚下,狼多肉少,仅靠着那点傣禄、田庄可养活不了阖府内外两千余口人,还得从官兵口里夺食,日子仍是紧紧巴巴的:而南京的魏国公府远离北京,在朝中也说不上话却地处富庶江南,多年经营下来,名下产业无数,号称金陵最富。全靠着他们源源不断的支援,才能让北京维持这种huā钱如流水的奢侈生活。
本来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大家互帮互助,倒也心安理得。但徐延德发现,最近几年情况变了,徐鹏举的本事好像越来越大,要办什么事儿,从来不求自己了,甚至还反过来帮着自己。远的不说,就说前年徐延德提督京营的事儿,当时呼声最高的,不是年老多病的定国公,而是年富力强的成国公,就连他自己也觉着没戏,在给南京的信上,发了几句牢骚。谁知没几天,南京就同过信来,说“哥哥你放心,他抢不过你。,结果……
徐延德当了几十年公爵,当然能看出,是徐鹏举在里面帮了忙。这让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便让儿子亲自去了趟南京道谢,并把真相追问出来……原来徐鹏举托了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帮忙,生怕北京的老哥哥以为冒失,他将自己知道的沈默的情况和盘托出,又备述自己和沈默是“过命的交情”完全可以信任云云。
不过徐鹏举是见识过沈默的厉害的,唯恐沈默知道了,会怪罪自己,于是也向他做了坦白。所以这次会面,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神交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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