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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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7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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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升看看徐阶,意思是您老先讲两句?徐阶却微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出声的想法。

看来只能自己来,他朝海瑞问话道:“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

“正是在下。”海瑞正色答道。

“知道为什么受审吗?”黄光升问。

“不知道。”海瑞淡淡道。

“放肆……”黄光升低喝一声,道:“拒不认罪于事无补。”说着目光飘过堂上:“在座诸位都看过了你那道奏疏,确实是……太恶劣了。”

“何止是恶劣!”虽然知道自己讨人厌,但吴太监该说还得说,谁让司礼大挡们都老奸巨猾的不来呢?要是他也不吭声,谁替皇上表明立场?遂大声道:“海瑞,你身为臣子,却写一道狂犬吠日、誓骂君父的奏疏,实在是大逆不道!”说着望向众大人道:“诸位对这个也有异议吗?”

见没人吭声,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这就给整场定了调子,下面怎么玩花样,也不可能偏的太远了。

“为什么要上这样一道疏?”黄光升暗叹口气,进入正题道。

“既然诸位都看过那篇奏疏,应该还记得,下官开篇名义说的很清楚”,虽然身体虚弱,海瑞的声音却十分洪亮道:“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好大的口气。”吴太监哂笑一声道:“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也不照照镜自己的脸,你有什么职权来管?还口口声声明臣职,谁给你权力管六部九卿了,管天下大事了?”越说越气道:“还竟敢字字句句、指斥誓骂皇上,这就是你的臣职吗?!”

海瑞不看他,望向黄光升,黄光升轻咳一声道:“回答吴公公的话。”

“圣人曰,谏行言听、君臣之道。太祖尝曰:臣职在诤谏,无容静默。”海瑞这才开口道:“直言劝谏,是为臣的天职,海瑞官虽小,却亦是为臣者,有何不能言?”

“满朝诸公,御史言官在前,轮得着你个不相干的户部郎中进言了吗!”吴太监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而已!”

“呵呵,丧心病狂,为邀直名。”海瑞面上闪过一丝悲凉道:“比起在座诸公,我海瑞确实位卑官微。而且还有一条,我只是个举人出身,满朝官员,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按说都比我更有资格劝谏皇帝。”说着他又抬头昂然道:“大明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北方灾荒不断,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拜满地,朝廷却抚恤乏力,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民乱如汤如沸,更不消说,北面蒙古人铁骑凶猛、南方wo寇余焰未尽了。明白说一句,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岌岌可危了!”顿一顿,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海瑞自进京以来,亲眼所见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宠信方士、荒诞怠政。而襄襄诸公,清者以,明哲保身,为要,噤声不言。浊者一味顺谀,趁机捏刮,我大明哪里还有钱赈灾打仗?”

“这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却人人缄口不言!”海瑞目光炯炯的望着众大人道:“海瑞无心仕途、但既然食君之禄、就当尽为臣之职。现在天子有了过失,劝谏乃为臣者职责所在,既然诸位大人不言,那就由小臣来说!”

众大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那些面前摆着卷宗的,便低头奋笔疾书,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那些正堂官们没东西掩饰,只能把脸紧绷着,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但心中一样的百味杂陈,有些人甚至想为海瑞喝彩,当然只能是想想作罢……

“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吴太监绷不住了,道:“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根本不知真仒相细节,一味空谈而已。”

“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仒相细节。”海瑞能让他唬住了?言辞锋利道:“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就单举一例吧……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为皇上修两宫两观,还有那个玉芝坛,所用的栋梁,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一根的花费是多少,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

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户部账上明确记载,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常,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

“这么多钱?”有几个不明真仒相的大人,忍不住出声道:“怎么可能呢?”五万两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

“就是这个钱。”海瑞沉痛道:“上下盘录、层层扒皮,不敢细说,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说着深深吸口气道:“诸位大人,我海瑞上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

大堂上安静极了,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余音绕梁!

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缓缓道:“你有些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国事艰危,乃是由天灾**、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顿一顿道:“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来了款子,都是先拨给户部,济着赈灾用。这个难道你不知道?”顿一顿道:“国事艰难,君臣和衷共济、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但不乏回护之意。

“阁老说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员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听了这话,徐阶虽仍面不改色,但其实老怀甚慰,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只知一味死硬,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还知道婉转回旋。

“这么说你认罪了?”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罪员’,吴太监激动起来道。

“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

问询至此,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皇帝肯定要骂娘的。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写这道疏,可与人合谋?事先给他人看过吗?”

“难道黄部堂尚书,还要先跟人商量吗?”海瑞垂下眼睑,淡淡道:“没有任何人看过。”

“有人指使吗?”吴太监又问道。

“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谁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旧冷淡道。

“你……”吴太监自取其辱,气得直拍桌子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徐阁老,还有诸公,你们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嚣恶,亘古未有!奴婢以为,不动三木,此案便无法审结,皇上那里万难回复!!”

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他轻捋胡须道:“海瑞之言行,着实难以理喻。

但他是钦犯,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说着砸呕嘴道:“还是请示一下吧。”

正文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中) T



正文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下) T



正文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上)三戒大师



正文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中)

听到外面对海瑞的讨伐声响成一片,嘉靖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对身边的马森道:“怎么样?朕没说错吧?他赢不了,因为朕是君,他是臣,没人会站在他那边……”

话音未落,便听个带着闽南腔声音道:“海刚峰,我来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马森赶紧去看,看完后回来小声道:“不认识……”

“你他娘的都认识谁?”嘉靖气得直翻白眼。好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响起,给可怜的马公公解了围。

讲坛上,那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你是何人?”文官们警惕的望着他。

“李贽李卓吾。”那人把斗笠往地上一搁,一撩道袍,盘腿坐在海瑞身边。

“原来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几年前三公接辩论初创时,着实出了几把风头,因为言语狂妄,不敬孔孟,得了个‘李狂’的评号,但前些年被人打败一次,便离开了国子监,据说去当隐士、做学问去了。

选在这次大会重新出山,看来是想要一鸣惊人,好东山再起。

“主子,他叫李贽。”马森赶紧对嘉靖汇报,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

“海瑞说了什么,让你们愤怒若斯?”自报家门后,李贽好整以暇的问道。

“你没有听到吗?”一个词臣大声道:“他说当今不如汉文多矣!”

“姑且不论他的说法是对是错。”李贽目光扫过众文臣,声音中气十足,尽显大家风范,道:“为什么说当今不如汉文,你们就要生气呢?”

“这个……”词臣们被他问住了,这个还真没法回答。

“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好在人多力量大,那个在与海瑞的交锋中,出尽风头的词臣大声道:“就像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月亮为何阴晴圆缺,你讲得清道理吗?”

“世上哪有讲不清的道理?说讲不清,只是因为无知而已。”李贽淡淡道:“古人早就知道。宇宙如鸡蛋,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蛋壳与蛋黄之间便是天,天是无边无涯的气体,没有任何形质,我们之所以看天有一种苍苍然的感觉,是因为它离我们太深远了。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气中,不需要任何依托,遵循自己的规律运亣动。”顿一顿,望着那人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那人的眼中满是迷茫,咂咂嘴道:“说……”

“太阳围着大地运亣动,十二个时辰一圈,当转到你面前时,就是白天,转到你背后时,就是晚上,这就是它的东升西落。”李贽以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道:“月亮同样运转,但因为被别的星辰遮挡,一个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所以有阴晴圆缺。”

这些知识对完全不懂的人,实在太深奥了,那词臣果然瞪目结舌,无言以对。

“凡事必有道理蕴含其中。”李贽的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道:“如果讲不出道理,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指责海瑞。”

词臣们深感扎手,李春芳待要顶上,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好在他们的辩论已经挑起了许多高手的兴致,一个坐在前排、面容英俊、举止潇洒的年轻人出声道:“王某来为你解释。”作为前排就坐最年轻的一个,他的大名无人不晓,文坛盟主王世贞是也……当然并不是说,他就是在场所有文人的老大,如果用五百年后的概念,更容易解释这个盟主——他是畅销书作者,著名戏曲制作人、评论人,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人。

见王世贞出头,李春芳放心许多,这王盟主虽然不是学术最强,但通古博今、辩才无碍,与李贽绝对旗鼓相当。

“礼教以三纲为首,三纲以君权为首。”王世贞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子雍容大度,声音也煞是好听,果然一派盟主风范:“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说着刷得打开折扇道:“若并此弃之,法未行而大乱作矣;故而须得守此不失,百世不移,李兄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了。”李贽莞尔一笑道:“王盟主文绉绉的一席话,用白话说出来,就是,从古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实际上除了强词夺理,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引起一阵忍不住的笑声。

“你……”王世贞气得不轻,但他毕竟是有水平、有气度的,刷的把扇子一合道:“难道你孝顺父母还需要个原因吗?”

“父母生我养我,孝顺理所当然。”李贽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肯定比我体会更深。”

“不错。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王世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时,人之害多矣。人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无爪牙以争食自卫,若无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则人类灭绝久已。即使今日,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可为农为工、为贾为医,无需他人教之,但仍需人君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忧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奸恶;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难道说君王对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国朝以孝治国,君君臣臣正如父父乎乎,对父亲要孝顺,对君王要移孝作忠。这便是纲常,这边是伦理,遵守这些纲常伦理,则上下尊卑、各归其位,国家才能不乱,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

一番话说得嘉靖热泪盈眶,原来自己有这么大贡献啊……心说盟主果然是盟主,讲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让人服。不由暗自庆幸,当初幸亏给了沈默个面子,没有杀掉王忬,不然王世贞现在万万不能帮自己说话。

王世贞的发言,引起了不少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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