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劝解光武帝去看望平西公主，只说她记挂他。
这话听入光武帝的耳中，倒是觉得顺耳得很。女儿想念自己的父亲，并不因为十数年的冷落而记恨，对于一个做父亲的，对于一个帝王，都是好事情。
光武帝并没有立即承诺何时去看看她，再问道：“平西，吃穿用度可好？”
太子点点头。好与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真的在关心她，这样，她也就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太子年幼的时候常常听见自己的母后哭诉，为何皇帝狠心鲜少步入皇后中宫，也曾听母后说些记恨云贵妃的话。他那时候年纪毕竟尚小，见着语笑嫣然的云贵妃也只能看到她华服遍体，脂粉浓香。
如今，见着了长成的平西，他才懂得当年父皇的痴恋。他这个做哥哥的，倒是已经开始在想，如今满朝文武中有哪一个能配得上这位风华无限的妹妹。
光武帝看着儿子脸上挂着笑，轻咳一声道：“看来，平西与你感情尚好。你不妨多去看看她。”
太子自知忘形，敛去神色，恭敬地回答：“是的。”
晚膳吃得父子尽欢，太子第一次感觉严父不似一个皇帝，退下之前，太子心有激荡地对光武帝道：“父皇，孩儿常愿望以平常百姓家的子弟看父，今日得成愿望，感谢父皇。”他深深地拜下去。
光武帝一时间倒是有些失语，平常百姓？这是他这个做父皇的鲜少思及的一点，他也弯腰拍拍儿子的肩膀，“祯儿，去吧。”
太子点点头，作为一个太子，他从小不在皇后身前长大，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教习嬷嬷，而跟从的老太傅苛刻严格，都不能令他感觉到些许家庭的关怀，长大后进入朝野，更是步步小心翼翼，如何能想到也可犹如今日般与父皇吃个便饭，聊聊家中姊妹。
明亮的月光下，太子带着宫人徐徐而出，而白玉大道之上迎面走来支影。
这人广袖灌满清风，长袍裹身，月光之下乌发如墨，面容出尘如谪仙。
太子笑迎上前，“淮钧，你如何走得这般急？”
顾淮钧盈盈拜倒行礼，“太子殿下有礼，看见太子已出昭阳殿，唯恐圣上等候着急，不得不加快。”
太子知道他这是间接在提醒自己，皇上此时召他来必有大事要交代，太子点了点头道：“快去吧。”
顾淮钧垂眸按照规矩绕过太子再疾步而行。
太子在晚风中站着，耳边是清风轻微的声息，他看着这个探花出身的顾淮钧，倒是觉得风华不输平西公主。
顾淮钧等候在昭阳殿外，殿里的公公已经去通传。他双手交握在身前，神情不急不缓，眼观鼻鼻观心，倒是一副自在模样。
光武帝从大殿内走出，便看见顾淮钧这模样，心道，这个年轻人倒是真不简单，假以时日，必定名动我朝，他朗声道：“淮钧，来，随朕走走。”
顾淮钧默不作声地跟在光武帝身后。他是光武十二年的探花郎，一朝为官直至如今，转眼已经四年之久。
“淮钧，你说，抚州这趟差事，是让太子亲自去办，还是交给隋儿？”
景文隋是皇帝的第二子，为六个皇子中最为年长的，生性温厚敦实。
顾淮钧思忖再三，道：“恕臣下愚钝，抚州知府大肆一事尚且不知内里。”
光武帝点了点头，但是似乎并不满意顾淮钧的回答，“淮钧，你与隋儿年龄相仿，倒是觉得隋儿此人如何？”
皇帝对儿子的品评，如何要通过第三人，顾淮钧沉思片刻道：“臣下与二皇子交集不多，倒是觉得二皇子品行淳厚。”
光武帝笑笑，两人缓缓地走到了昭阳殿的高处，借着空中的月光和宫中的灯光，放眼望去，整个皇宫近乎全在眼底下。
一片灯火之间，疏风冷月，光武帝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感。
所谓万人之上，光武帝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太久，久到他竟然开始认真在思考太子刚才说的话。
这样被一个人牵制着想法走，可不是一个好事情，光武帝戎马一生，开始对衰老感到强烈的厌恶和恐惧。
江山日益稳固，朝野内外和平昭昭，而他作为这个天下主人竟已经老去。
“淮钧啊，你是个年轻人，狂妄些，未必是坏事情。”光武帝笑着转过身看着顾淮钧，月下的年轻男子令他想起当年的自己，可惜了。
“皇上说的是。淮钧记下了。”顾淮钧毕恭毕敬。
光武帝见他如此恭谨谦卑，越发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只叹自己的孩子中没有这般心思细腻、办事稳妥，又性子谦和的。想到太子，只觉得太子还是过于宽容待人了些，兼而有之的性子绵软，他是仁义之人，但并非果决之人。
这天下，要谁来主掌，光武帝都不放心，唯有控制在自己手中，唯有如此，他才觉得稳妥。
顾淮钧陪着光武帝站了许久，才从宫中退出去。
光武帝今晚上却了无睡意，他活了大半辈子，早就对女人没有那么炽烈的兴趣，对除了国家大事，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带着随身的太监宫人徐徐走在宫墙下。
光武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年幼时候踏遍整个皇宫的每条路，只为警示自己，要脚踏实地地将江山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光武帝的父皇打下的江山曾经一度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是他成年后征讨杀伐，将之稳固如今。
只是没想到他操劳一生，太平盛世下，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一个的都不像是能肩扛江山的样子，他苦笑地看着一棵斜斜生出来的歪脖子宫墙柳。
“梓园，咱们去看看飞凤宫罢。”光武帝暮气沉沉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从昭阳殿到飞凤宫，路程很近很近，本就是因云贵妃得宠而敕造的宫殿，自然是毗邻皇帝居所，但是即便是这样近的宫殿，十多年来，光武帝从未踏足。
梓园是光武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也随他出征西北，算得上中宫里皇帝身边的第一人，而当年征伐西域归来，皇帝大兴，赐四公主平西封号，那封圣旨正是经由他送往富丽堂皇的飞凤宫殿中。
远远的便在月光下看见的飞凤宫的穹顶，光武帝蓦地顿住脚步，“算了，梓园，咱们明日再来吧。”
梓园同样抬眸望了一眼风光不再的宫殿，道：“遵旨。”
尽管如此，光武帝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半晌。
当年有人说，云妃似汉宫飞燕，这话传到了光武帝耳中，大为不快，随即封赏飞凤，以示重视。
这一晃，经年已过，美人香消玉殒矣，琼楼玉宇没落去也。
“皇上，夜也深了，不如归去。”梓园站在光武帝身后道。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光武帝跟着念了两声，“好一个不如归去！”
夜色中，光武帝凭空生出孑然一生的惶惑不安来。
这一夜，过得太长，仿佛重新回到自己的年轻时代，再回到暮年，光武帝觉得累极。
第二日，光武帝并没有提及摆驾去飞凤宫的事情，没有人提及这件事。
莫小云在飞凤宫中晃来晃去，走遍看遍，也不过就是个破旧的宫殿，实在是没什么好研究的，而自从皇太子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来了。
容妈妈倒是从容镇定，虽然心里也着急为何皇帝久久不召见公主，连带太子也杳无音信，但对公主还是时常宽慰。
飞凤宫中女婢尤以杜鹃儿为首，都以为可以立即凭借公主获得荣宠而得以照拂，一连等了数日都没消息，怨气连天。
可这些莫小云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还活在自己简单的世界里，怎么有时间去关心别人的未来呢？
太子来过后，飞凤宫也修整了一番，连吃穿用度都比之前好了不少，织造司送来的锦衣华服不少，但是莫小云都不爱穿，原因只有一个，太重。
容妈妈看着整日没事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公主，心里倒是满足得很。
日子过得这样平淡，不也是好事情么？
偏殿那颗大树下搁着一张榻，莫小云就躺在上面，秋阳的光芒透过树叶交叠之间的空隙斑驳陆离的照耀在她年轻光洁的面容上。
“哇！”
容妈妈在收拾殿里陈年的被子，正抽空拿出来见见阳光，听见那边公主轻喝一声，忙赶过去，“怎么了？”
“容妈妈，你看好大一只螳螂。”莫小云手里捉着一只青色的螳螂哈哈一笑，憨态十足，倒是没有半点的公主样子。
容妈妈也不责备她，到底是个孩子，“我给你取个罐子养起来？”
莫小云想了想，“算了，这地方虽然小，但是给它溜达溜达都是够大了。”说罢，她将螳螂放在树下的花坛里。
容妈妈知道她的心思，本想宽慰几句，却见一个婢女匆匆从前殿跑来，“怎么了。气喘吁吁的，每个样子。”容妈妈训起下头人，可是极为严肃的，所以管教着飞凤宫中二十来人不在话下。
“公主，容妈妈，皇上御驾已经到前殿了！”女婢红了两颊，兴奋不已。
容妈妈忙转身一看公主，却见她笑着道：“那成，咱们出去看看。”她拉起容妈妈的手。
容妈妈赶紧拦住她，“这样子出去，皇上要责备公主失礼了，还是先梳妆一番。”
一想到要穿那重大几斤的华服，莫小云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容妈妈去了。
光武帝并没有进入主殿，派人通传后，便又走出宫门口，他来来回回看了“飞凤”数十遍。
这是二字，是光武帝当年亲笔敕造，光辉不在，但依旧精神十足。
“梓园，你看看，你看看，朕的字，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光武帝极难得地拉着梓园的手臂让他也瞧瞧。
梓园很少看见光武帝笑得这样不设防，倒也是真心开心。但是当梓园微微低眸看见从主殿出来的年少女子，他心里那股莫大的震动再一次激起。
光武帝眼尾也看见了，忙得转过头去看，他讷讷地问梓园，道：“梓园，朕还没老眼昏花吧。这果真不是云妃？”
莫小云在容妈妈的教导下，跪倒在地，“恭迎父皇。”
光武帝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湖被砸下巨大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浪潮淹没他的一切，他仿佛回到当年，第一次看见他的云妃。
“起身。”光武帝面色无波地道，“平西，走近些，让父皇看看。”
莫小云想，这个皇帝和自己的爹也没特别的差别，只是好像更威严些，她慢慢走近，将手递给皇帝。
走近了些光武帝才看清，到底平西要英气些，比云妃多了几份眉宇之间的爽朗。
云妃当年那微微一蹙眉的美感，是再也没有人能学得到三分精髓的。
光武帝不无感慨，当年见过平西次数并不多，下令将飞凤宫封闭之后，更是无人再提飞凤二字，连大臣们说道平西都是要避讳的字眼。
容妈妈看着这日头，总算不必让一个年轻的女子老死深宫，也算是一件快事。但她随即想到，不知相爷如何考虑，飞凤宫重开，一切可能都有，而当年跟随者掩藏在飞凤宫中的隐秘，会不会因为此而重见天光？
光武帝赐赏平西，而更为重要的一个决定是，彻底翻新飞凤宫。
莫小云到底是没胆子提起要出宫的事情，甚至连三哥莫知冈都没提，她想，时机总会有，如今不算最好。
皇帝要翻新宫殿，批给内务司十万两，却遭到朝臣的反对。
光武帝站在丹陛之上，多年前的旧事说想起就想起。
当年是为云妃敕造飞凤宫，如今是为平西翻新飞凤宫，同一处地方，到底还是波折不断。
光武帝却道：“当年，朕执意建这飞凤宫，沈相你反对，如今，平西大病初愈，朕要翻新，沈相还是反对。”
沈舫远深深拜倒进谏道：“国库虽盈足，但以天下大事计，翻新飞凤宫，不必劳师动众，耗费十万银钱。”
光武帝冷哼一声，道：“那按照沈相的想法，朕应该拨给内务司多少为好？”
“一万。”沈舫远的话一出，周身一圈的朝臣都没了声息。
顾淮钧的着暗紫色官服，站得远一些，他眼眸深深地低垂着，却一直凝望着沈舫远的身躯。
光武帝摇了摇头，“罢罢罢。”说完，便走下丹陛，连主持朝政的太监喊一声退朝都来不及。
明里暗里的刀光剑影已经在皇帝和丞相之间悠游已久，这件事看上去是加剧两方的对立。
不过，三日后的圣旨却是令众位朝臣大跌眼镜，后宫召开中秋宴会，特请丞相沈舫远的次子沈彻随身飞凤宫的四公主平西。
这意味着什么对于每个精于此道的人都不难，皇帝这是要将平西公主赐给沈彻！
且不说飞凤宫才解禁不超过十日，就凭沈舫远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光武帝翻新这件事，也实在是令众人无法将两件事结合起来。
莫小云接圣旨之前在品尝太子宫里送来的石榴，那石榴吃了一半，剩下一半滴溜溜地滚到了桌子下面。她一脸菜色地接下圣旨，还谢了恩送走传旨的梓园公公。
梓园回到昭阳殿，光武帝放下手头的奏章，特意问了一句，“平西反应如何？”
梓园很难描述平西公主的表情，大概是不情愿多于高兴吧，“公主年少久居飞凤宫中，如今一朝得见圣颜，恐是还未适应。”
听梓园一席话，光武也就明白，“好好，沈家的小子朕见着不错，平西应当会